苏轼:乐观地高歌,理性地思考,豪迈地进取
在中国文化史上,苏东坡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因为在他的身上同时体现了儒家的坚毅、道家的超脱和佛家的圆融,儒释道的文化内涵在他的生命里实现了融合。在苏东坡的一生中,元丰五年(1082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不仅仅是因为《黄州寒食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前后《赤壁赋》等名作在这一年集中诞生,更因为在这一年,苏东坡终于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走出,驱散内心的阴霾,在静定中实现了超越,获得超然物外的欢欣与自由,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初一,苏东坡在长子苏迈的陪同下到达黄州。乌台诗案的风波已过,苏东坡虽暂无性命之忧,但从前途无量的朝廷命官到几无立锥之地的犯官,落差之大,非常人所能承受。初来黄州,他表面平静,但心底的悲郁很难化解。“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这样的离群索居、这样的昼伏夜出,透露出的是内心无法排解的孤独、苦闷与凄凉。元丰五年的寒食节,当遇到连绵的雨,当感到彻骨的冷,诗人心中的悲愤失望之情如决堤的江流一样奔涌而出,于是他提笔写下这首《黄州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寒食节,时在初春,本应是天地间一派生机盎然,但苏东坡感受到的却是万物萧瑟的肃杀之气。就连在他初来黄州时最欣赏的、曾经带给他心灵慰藉的海棠花也零落成泥。韶华易逝,少年白头,面对流逝的春天,面对奔涌的时间,全是无力之感。第一首已是色调灰暗,而第二首则更是进一步将这种灰暗铺陈绵延。连绵不绝的雨天里,“空庖破灶”更添凄冷,而“乌衔纸”的意象更让人心惊。仕途上,“君门九重”已经埋葬了他建功立业的梦想;生活中,落叶归根亦是奢望,因为“坟墓万里”,故乡遥不可及。进退无门,穷途末路,真的是“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黄州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历代书评家对其书法成就有非常高的评价,认为它有“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的气势。然而这气势恐怕不是来自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而是来自于一泻千里的绝望。儒家文化讲究中庸,讲究“哀而不伤”,所以悲伤的情绪往往会非常克制地展现。然而,《黄州寒食帖》却让我们看到了苏东坡内心不加掩饰的伤痛与绝望,“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作为全篇结尾,让悲伤和绝望就那样生硬地矗立在那里,没有了转圜的余地。这样的处理方式是不多见的,但这并未减损苏东坡任何的光彩,反而让我们增加了一份对他的亲切感。原来,坚韧如苏东坡,也曾有过这样的脆弱心境,也曾有过这样的绝望时刻。但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在彻骨的绝望与悲伤之后,终将呈现出一种静定澄明的心境。“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风雨过后,天终究要放晴。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元丰五年的春天是多雨的,在寒食节连绵的雨过去之后,三月初七,苏东坡在前往沙湖相田的途中,又遭遇一场雨,并带给他很多内心的触动与感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完整记录了这一心路历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的这场雨,是中国文化史上很重要的一场雨。其实,苏东坡曾描述过很多场雨,比如“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比如“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但沙湖道上这场不期而遇的雨却具有特别的意义。面对其他的雨,苏东坡只是一个带着审美眼光的旁观者,但沙湖道上的这场雨,他变成了雨中的体验者。正所谓“境由心转”,在关于这场雨的描述中,我们感受到的不是雨中的狼狈,而是吟啸徐行的潇洒,是竹杖芒鞋的轻盈,是斜照相迎的温暖,是无风无雨的豁达。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归去”二字。“归去”当然可以指归向来时路,但在精神层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这恐怕更符合苏东坡此词的深意。
在这“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吟啸徐行中,苏东坡获得了内心的静定。这种静定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
其一,他已经决心归隐田园,不再去计较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党派倾轧。他不再是那个“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太守,他不再需要鲜衣怒马的衬托,此时此刻,他明白,其实竹杖芒鞋才会让生命更轻盈。至此,折磨苏轼两年之久的乌台诗案的阴影终于彻底消散,他决心远离庙堂,在黄州过隐逸于草野的散淡生活。心有了归属,自然能够获得平静。
第二,苏东坡在内心完成了对于自我的判决,他自认是无罪的。他虽然杂染佛道,但儒家思想始终是底色,在《与李公择》中,他表白:“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在《与滕达道》中也表白:“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经历了乌台诗案这样的生死勘问,苏东坡也渐渐想明白,有些风雨是无法躲避的,更重要的是要在风雨横逆中保持镇定从容。而“道理忠义”“有益于世”就是他处世的信条,就是他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内心支撑点。政治上的自我平反转化为人格上的壁立千仞。关于这种心理调适的轨迹,近人郑文焯有深刻的体认洞察,他在《手批东坡乐府》中评价《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意义:“此足徵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
水月辉映中,鹤渡寒江去
中国文人的名字往往会和某个地名呈现紧密关联。就如屈原与汨罗江、陈子昂与幽州台、崔颢与黄鹤楼、辛弃疾与郁孤台,而提到苏东坡,这个关联最紧密的地名应该就是赤壁。在元丰五年的七月十六日与十月十五日,他两次夜游赤壁,并创造了千古名篇前后《赤壁赋》。
《赤壁赋》中有一组典型的意象——水和月。“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最初,水月是纯粹的自然背景,苏东坡和朋友置身其间,获得了极大的愉悦。“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然而,在洞箫呜咽的幽鸣中,悲伤开始一点点蔓延。吹箫的道士名叫杨世昌,他心中的悲伤主要是因为意识到时间无情的流逝,连“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一代枭雄曹孟德都不复存在,更何况江渚渔樵之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平凡而又短暂的生命不值一提,难免让人悲从中来。
面对这一问题,苏东坡以水月为喻,提出自己的见解。“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江水不停奔流,但长江并未离去;月亮呈现阴晴圆缺的变化,但并未真的消长。所谓“变与不变”,如果从短暂的时间看,变化存在于每一个瞬间,但是如果从长时段来看,永恒则在其中呈现。无数的“变”组成了“不变”,无数的“瞬间”组成了“永恒”。所谓的完美和圆满终究会过去,所谓的残缺和遗憾也会得到弥补,所以不必执着于得失浮沉,而更应该随缘自适、达观处世。明白了这样的道理,苏东坡和朋友冰释胸中块垒,“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舟中酣畅的夜眠,展现的是与苦难和解的姿态,是超然物外的洒脱自在。
《后赤壁赋》中也有一个典型的意象——鹤。十月十五的冬夜,夜色很美,“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在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良夜,大家兴致很高,决定“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水和月的意象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苏东坡不满足于泛舟江上,他决定攀到山上去看看。于是,在没有朋友相随的情况下,他独自一人“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登高望远,划然长啸,虽然得到山鸣谷应,但是却感觉到“悄然而悲,肃然而恐”。也许彼时彼刻,那些构陷的谗言、御史台的审问,一幕幕重现眼前,让人心惊。但是,就在这“时将夜半,四顾寂寥”之际,一只鹤“横江东来,戛然长鸣”。这只鹤不是无缘无故而来,它代表的是清雅孤傲、不与世同流合污的精神坚守。在当夜的梦中,苏东坡梦见了一个羽衣蹁跹的道士,究竟是道士化为了鹤,还是鹤化为了道士,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鹤一道引领他走出心中的困顿,走向精神的高蹈。万物同宗、殊途同归,就算是贬谪之途,何不顾而乐之?
黄州的岁月,对于苏东坡而言有着烈火淬金般的意义。元丰五年,寒食节的凄冷,催化他的痛苦乃至绝望;三月七日,沙湖道上那场不期而遇的雨,让他在阴晴晦明的对比中体悟静定平和的心境;秋冬两次夜游赤壁,水月辉映、鹤渡寒江的意境让他获得超越的哲思和达观的态度。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他的肉体虽然会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则可成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闪亮照明,可以滋润营养,因而维持众生万物。”我们回顾苏东坡的元丰五年,可以感受他的悲喜,可以领悟他的豁达。不因流放的痛苦而沉沦,不因生活的苦难而低头,不因名利的得失而踌躇,更多的是理性地思考、乐观地高歌、豪迈地进取。生命的底色也许本是苍凉,但是仍然要竭尽全力,赋予它色彩,赋予它温度,赋予它生机,赋予它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