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译坛巨擘,文苑鸿儒——郑观应嫡孙郑克鲁的著译人生
本文来源:原载“大公报”
转自: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
郑克鲁的译著《局外人》
他是近代著名改良思想家、《盛世危言》的作者郑观应的嫡孙,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他集翻译家、学者和教育家于一身,他在外国文学翻译、研究和教学三方面取得的成绩为世人所景仰,他的译品、学品和人品为世人所称道,他倾一生,为一事,他为自己钟爱的事业奋斗了整整一个甲子。他就是郑克鲁。/朱振武
一、著译过身难比肩
郑克鲁翻译的作品没有一部是不出名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红与黑》、《基督山恩仇记》、《茶花女》、《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神秘岛》、《局外人》、《海底两万里》、《八十天环游地球》、《九三年》、《笑面人》、《名人传》等等,这些作品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郑克鲁的译著总是令人称道,总是令人耳熟能详。一般翻译家终其一生也就完成几百万字的译量,如500多万字的傅雷全集,已然令人钦佩不已。而郑克鲁的文学翻译已经达到1700万字,他的著作和编著达到2000万字,他的学术论文和其他各类文字已经达到300万字,总共已经完成4000万字。也就是说,在近一个甲子的时间里,他平均每天都要完成接近2000字的写作或翻译工作。
郑克鲁的翻译思想、学术思想、教学思想成为学界的瑰宝。他的言行影响着翻译界和学术界。今年适逢郑克鲁80华诞,商务印书馆于2018年3月隆重推出了共29种38卷的《郑克鲁文集》。郑克鲁获傅雷翻译出版奖的译著《第二性》和刚刚交稿的《蒂博一家》,以及他主编的在同类教材中发行量最大的《外国文学史》等译著和著作也将陆续入集,预计到明年,郑克鲁文集将出版30种46卷。著名外国文学专家刘建军不久前赋诗曰:
仰望泰岳正葱茏,华夏犹有不老松。
译坛著坛任驰马,北国南国唱大风。
尊前谈笑品经典,灯下冷眼看鸡虫。
莫道渔舟已唱晚,横槊赋诗更英雄。
80岁的郑克鲁至今身体硬朗,状态良好,每日里仍是笔耕不辍,他翻译的《雨果小说全集》也即将杀青付梓。横槊赋诗故然是一世之雄,译坛登顶,学林加冕,当然也是世上豪杰。
二、望族后人又成龙
郑克鲁的曾祖父郑观应所著《盛世危言》一书的主题是“富强救国”,在当时给衰败颓唐的晚清政府开出了一帖自我疗救的药方。一个世纪后,郑观应的长孙郑克鲁显然秉承了祖父的夙愿,他的文学翻译和学术研究从始至终都不是对西方文化的亦步亦趋,而是始终打造自己的思想版图,以实现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范围内的精神突围。
郑克鲁的译著影响了中国好几代人,他的翻译思想和学术理念惠及中国翻译界和学术界几十年,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2018年4月7日召开的“《郑克鲁文集》发布会暨郑克鲁学术与翻译思想研讨会”上,学者们对郑克鲁的翻译、学术和教学思想进行了深入探讨。中国作协副主席叶辛和西北大学杨昌龙教授提出了“倾一生,为一事”的“郑克鲁现象”,认为这一现象值得深入研究。
显赫的家世和良好的天赋造就了郑克鲁谦卑的贵族气质和深厚的多语学养。郑克鲁196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同年发表了对比《红与黑》小说与电影的文章,自此走上了文学评论这条看去冷淡如僧、萧条似钵的道路。随后,郑克鲁进入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跟随著名学者李健吾攻读法国文学。他至今感激李健吾的“材料功夫”给他带来的巨大影响:“我从李先生这里获得的最大的财富,就是从扎扎实实的材料中求取真知。所以我特别注重搜集材料,从而才有了自己独特的研究观。”在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工作时,上级领导卞之琳的教诲也给了郑克鲁巨大的影响:“年轻人也要搞一点当代文学。”这成为后来郑克鲁研究当代外国文学的开始。对材料搜集的重视,为郑克鲁后来的学术和翻译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对当代外国文学新兴思潮的时刻关注,又让他摆脱一些传统文学史的成见和桎梏,并时刻保持信息的更新和思维的敏锐。1978年,郑克鲁翻译出版了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长寿药水》,一时洛阳纸贵。四年后他翻译的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集《家族復仇》正式出版,他由此真正走上了外国文学研究和文学翻译之路。
研究生毕业后,郑克鲁歷任中国社科院一家杂誌的主编、武汉大学法语系主任和法国问题研究所所长,后迁回上海,担任上海师范大学文学教授和博士生导师,歷任研究所所长、中文系主任、图书馆馆长等职,各种社会兼职自不待言。郑克鲁曾获得过很多奖项,1987年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金棕榈勋章,即法国国家一级教育勋章,2012年获得傅雷翻译出版奖,其他奖项就难以尽数了。
三、慎译精译天下知
严復在《天演论》中的“译例言”中讲到:“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的确,这些年来,中国翻译家们在信达雅方面做了种种努力,对文学翻译中的归化和异化这两个核心方法和理念的探讨也从未终止。然而,郑克鲁却始终能一以贯之地走朴实之路,在忠实原则和可读性原则的两端找到了有机平衡。他的译文,一直被看作是信、达、雅的典范。
郑克鲁的很多作品都没有前人译本,但他对重译工作也一样饶有心得。时代在变化,读者的阅读趣味也随之发生变化。他常说,“以往的译本也不是尽善尽美的,有的译本错误还不少,因此造成了对外国文学重译的需求”,这就给他提供了重译法国名著的机会。郑克鲁的重译作品可分为三类,其一,更新原有译本的语言,提高作品在新时期的可读性,如《茶花女》;其二,完善存在删节的译本,力求给予读者完整的审美对象,如《基督山恩仇记》;第三,勘正原有译本的谬误,还原真实,破除误读,如《第二性》。必须提及的是,原有的《基督山恩仇记》与《第二性》皆译自英文版,郑克鲁在研究其英译本时,发现“英美人在翻译法国文学时有删改的习惯”,这在某种程度上对汉译本也造成了负面影响。所以在重译过程中,郑克鲁首先是从这两部作品的法语原文出发,然后又确立了“准确、纠错”的目标,在文字上追求流畅,尽量给人以美的感受。
郑克鲁的译文平实质朴,而非浮华夸饰;他一向摒弃所谓的翻译理论,而是尽量忠实源语的句式和句法等语言特徵,充分发掘其字里行间的意义、意境、语气、基调、意蕴和节奏等文学要素,合理运用译者的主观能动性。郑克鲁的译本形意兼备,各方面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取得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艺术效果。
外国文学作品译成汉语,需要译者拥有极高的汉语文学修养。《悲惨世界》中的主教Bienvenu有人译为“卞福汝”,郑克鲁考虑到读者接受的因素,在不偏离其读音的基础上,将其译为“福来”,寓意“幸福来了”,同时使读者见字如人,一下子便知其性情品质。郑克鲁在翻译中亦不避讳生字难字。在《悲惨世界》中,郑克鲁用“恫瘝在抱”来翻译相关语意,以说明福来主教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的优良品质。这样的做法既契合原文,又不落俗套,又传播了汉语文字之美和深刻蕴涵。
四、文学人学重发掘
学术研究是郑克鲁的另一项重大成就。郑克鲁的学术研究可谓多点开花,在文学研究、文学史研究和文学史撰写这三个领域中,都作出了彪炳史册的成就。在贯彻唯物史观的基础上,郑克鲁以实事求是态度,避免机械决定论和庸俗唯物论,摸索出了一条新路,矫正了从上世纪70年代以来过度强调社会歷史批评的偏激批评思想。他强调艺术分析的重要性,并贯彻始终。他一反先前外国文学界对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拒斥,而是某种程度上的“厚今薄古”,大力推介现当代外国文学,破除了僵化的学术藩篱,为中国未来的外国文学研究开闢出了新路径。
这一学术思想体现在郑克鲁主编的教材《外国文学史》中。这部教材在国内高校非常有名,成为出版界艷羡的畅销书。浙江省社科联主席蒋承勇教授认为这部教材主要优势在于其对文学史发展的他律性问题上的突破,在于其淡化政治经济论和对文学与文化史和人文传统之关系的突出阐释,在于其对文学与人学关系上的调整和体现出“文学是人学”的思想,在于其在文学本体性理念上的拓展和对作家作品的审美与艺术的突出评价与分析,还在于其对作品阐释方法的多元化与现代性变更及其与国际的无缝接轨。这些优势成为超越此前相关教科书的重要因素,使之在几十年来我国外国文学的教育中无可替代。
郑克鲁对“文学与人学”主题的阐释更是振聋发聩,对外国文学研究起到了正本清源的作用。“文学是人学”的议题,来自苏俄文学家高尔基,而后随苏联文艺思潮传入中国。一段时间里,中国的“人学”研究曾一度中断。改革开放后,郑克鲁率先拾起“人学”议题,重新探讨文学应该研究什么,应该如何研究,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使文学研究摆脱了非文学因素的影响,同时一定程度上廓清了文学与哲学的分野。
五、清心寡慾启世人
郑克鲁是出色的翻译家和文学评论家,但同时也是循循善诱的敦厚仁者。多年来,他为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开设了多门基础课和专业课。他讲课总是深入浅出,明白易懂,对学生是有求必应。对于研究生的培养工作,郑克鲁也有个人的教育理念。他不强调过多为研究生提供课程安排,而是重视培养学生的科研能力。他从每位研究生各自的专业方向和个人优势出发,有针对性地为每人开出详细的阅读书目,要求学生去阅读书目上的外文原版作品及参考书,布置相关的思考题,让他们带着问题意识去阅读及剖析作品,并激励他们撰写相关研究论文,鼓励他们向相关学术期刊投递稿件。“宁深勿广,忌大而全”,是他教导研究生常说的话。
尽管早已声名远播,郑克鲁却仍然谦逊平和,虚怀若谷。从郑克鲁嘴边听不到他提及显贵的家族门第、北京大学和社科院等耀眼的教育背景。有诗为证:
一杯清水一盏灯,学林译坛大半生。
三十八卷神鬼泣,四千万字众生惊。
才晓名邸是克鲁,又悉望族乃观应。
但能文心託明月,何曾冷淡似野僧!
现如今,澳门的“郑家大屋”这一郑家祖宅仍然是澳门重要的文化景观,但郑克鲁也绝少提及。对外交流时,他处处以上海师范大学这个团体为重,总是收敛自身的光芒,遮掩自身的光环。平日里,在美丽的上海师大徐汇校区的校园里,我们总是能看到有两位老人,早上相携而来,晚上相扶而归。早上,他们走进学校为他们配置的办公室,先生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太太则打来开水,然后开始做起秘书。正像上海师大副校长陈恆描述的那样,两位老人每日里清水一杯,青灯一盏,青菜淡饭,清心寡慾,但总是忙碌依旧,恩爱依旧。晚上,校园里的人影逐渐稀少,喧嚣的街道渐次宁静,他们夫妻俩则手拉着手,从容地优雅地回到家中。他们精神矍铄,身心健康,心态平和,不染尘俗。他们每日高高兴兴来,开开心心回,成为学校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正是:
华夏译神交流东海西海一甲子,
文坛山斗奉献南学北学六十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