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没有真正英雄般的主人公,为何能被称为一部史诗
并非所有的长篇小说都能被称为史诗。
只有当它所描写的是有全民族性和时代意义的重大题材,所展示的是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壮阔的社会面貌和人民多方面的生活,所反映的是整个民族的命运,所描绘的事件和人物是极其纷繁而多样的。
只有具备史诗内容和史诗形式及由此而具有史诗风格的长篇小说,才称得上史诗性的作品。
《战争与和平》正是一部以人物命运为经线,历史事件为纬线,全景式地反映俄国19世纪初的重大历史事件和时代的精神风貌,广泛地描写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道德、风俗等各个方面,编织出了时代和民族的壮阔史诗。
01
罗曼·罗兰把《战争与和平》称为“我们时代最浩瀚的史诗,是现代的《伊利亚特》。”
小说真实地再现了1805年至1812年俄、奥、法三国之间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及由此而引起的俄国人民的卫国战争。
作品在铺开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和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同时,又描写了从宫廷到贵族家庭以至民间的形形色色的生活情景。
还塑造了拿破仑、亚历山大、库图佐夫到下级军官、士兵、游击队战士,从老一代贵族人物库拉金、罗斯托夫、保尔康斯基到年轻一代的安德列、皮埃尔、娜塔莎以及农奴等众多人物形象。
在这些描写中,人物的思想性格、穿着打扮、生活习性、言语风度,事件的内涵、性质、经过以及其中的多种社会与文化内涵,无不具有历史真实性、时代性、民族性以至地域性的浩瀚的时代图景。
它宏伟的结构,雄浑的气势,广阔而立体的画面,众多的人物形象,纷繁的事件与丰富的生活画面,呈现出雄伟壮阔的史诗风格。
正是在这些方面,托尔斯泰自己把《战争与和平》比作荷马的史诗,将它和《伊利亚特》、《奥德赛》归入同一类。
02
文学必须描写人的感情、欲望、活动、命运,离开了人的活动,历史就会变为冰冷的、僵硬的躯壳。
所以,托尔斯泰在描写重大历史事件时,总是把人的活动,人的命运置于显著地位,而仅仅把历史事件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和舞台。
《战争与和平》一共描绘了550余个人物,在小说里,他时时更换描绘历史事件的画面和私人生活的场景,不时在刀光剑影的战争间隙插入牧笛悠扬的和平生活……
一幅幅俄罗斯生活的典型图画,与重大的历史事件交替出现,犹如交响乐的主副部,互相穿插,互相衬托,互相补充,使作品变得更加丰满浑厚。
在一众人物中,托尔斯泰又选取保尔康斯基、别佐霍夫、罗斯托夫和库拉金四大家族成员的生活和活动为主线,以其他家庭成员及单个人物的生活和活动为副线。
在四大家族的成员中,托尔斯泰又以娜塔莎作为《战争与和平》这座巍峨大厦的“拱顶”,让她在小说中起到主题思想和情节结构的聚合作用。
书中以浓墨重彩描写了娜塔莎充满传奇色彩的爱情:娜塔莎情窦初开时钟情于鲍里斯,成年之后爱上了安德列公爵,而当安德列受伤牺牲后,她终于与安德列的好友皮埃尔结成美满的婚姻。
这条贯穿全书的爱情线,把四大家族的成员和其他人物联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作者不仅做到了人物多而不乱,繁而不散,主次分明,中心突出,而使娜塔莎、安德列、皮埃尔、玛丽亚、尼古拉等人的命运,同各个重大的历史事件紧紧交织,好似经线与纬线纵横交错。
在《战争与和平》中,构成史诗经线的是上层贵族的命运,构成史诗纬线的则是民族的战争。
03
黑格尔曾在《美学》中论述过战争与史诗情景的关系:
战争中的冲突提供了最适宜的史诗情境,因为在战争中整个民族都被动员起来,在集体情况中经历着一种新鲜的激情和活动,因为在这里的动因是全民族作为整体去保卫自己。
但并非但凡描写战争的作品就是史诗。一部作品是否具有史诗性质,应看它是否表现了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
托尔斯泰曾表示他要写“人民的历史”,《战争与和平》的伟大之处在于突出了人民和人民战争的思想,由于拿破仑入侵所引起的卫国战争,使整个俄罗斯民族都被动员了起来。
在祖国命运危在旦夕的时刻,人民奋起抗战,托尔斯泰在小说中,高扬着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精神,揭示人民是历史进程的决定者:
人民战争的棍子用它全部可怕的威严的力量举起来了, 它不考虑任何人的兴趣和规则, 也不顾任何别的什么, 它带着浑然无知的单纯意味, 但是结结实实地举起、落下, 重重地打击了法国人, 直到全部侵略者消灭的时候。
作品还多方面地表现了人民群众善良、纯朴的品性,高度的责任感与友爱精神,以及人民对民族文化、民族性格和民族心理的深刻影响作用。
正是以人民为根基的俄罗斯民族精神与民族性格,影响了贵族阶级的安德列、皮埃尔,使他们走上通向人民的精神探索的道路。
作品的史诗性质也正于此获得深刻的体现,它雄伟的史诗风格也正是由于扎根在这一深刻的思想内涵上而分明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这就大大超出古代史诗通过一个英雄人物的命运和行动来表现民族生活的局限,从而带来了小说结构方面的全新突破。
04
亚里士多德在论述古代史诗的结构时说:
“史诗的情节也应象悲剧的情节那样,按照戏剧的原则安排,环绕着一个整一的行动,有头,有身,有尾,这样它才能像一个完整的活东西”。
这便是后来被西方叙事体文学奉为圭臬的——“一人一事,一线到底”结构模式。
《战争与和平》则打破了“一人一事,一线到底”的模式,不再以一个主人公的行动或一个事件为作品的中心纽结,而是按照生活本身的无限丰富性创造了开放式的小说结构。
表面看来,《战争与和平》的结构似乎是松散的,它没有一般小说意义上的开端,没有一般的情节发展上的戏剧性高潮,也没有通常幸福或不幸的结尾。
小说一开始便是宫廷女官安娜·巴甫洛芙娜,同第一个来赴会的法西里公爵矫揉造作的谈话,随后不少贵族男女陆续来到,小说由此展开进入广阔的生活领域。
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在活动着,构成许多独立的单元,各自发展着,既没有突出的中心人物,也没有突出的中心事件。
其中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并不随着某一主要人物或某一重大事件的结束而结束,而是自由地流淌着。
而小说结束时是皮埃尔参加新的秘密团体的活动,开始了对生活的新探索;小尼考林卡的动人梦想则表示新的生活在向人们招手,人们在继续卷入新的生活波澜。
托尔斯泰这种按照川流不息的生活流来展开作品的结构方式,使作品获得了如同生活一样的宏伟性和磅礴的气势,并无限地扩大作品反映生活的能量。
这种松散的、开放式的结构形式,并非缺乏艺术统一性。托尔斯泰曾说:
“艺术作品的完整性不在于构思的统一,不在于出场人物的系列等等,而在于贯穿整个作品的作者对待生活的态度的明确性和一致性。”
正是贯穿于《战争与和平》中的人民的思想,作者对待生活与作品中人物的热爱这一态度,决定了作品中不同人物内心世界和不同画面的内在含义的有机联系,从而决定了作品的艺术统一性。
小说中的每一生活场景都是一个单独的画而,每一个人物都各自形成独立的单元,但它们又都是整部作品艺术构思所必须的。
这无数的单元和画面结合为一个纵横交错,巨细无间,能容纳广阔的生活内容与复杂的社会心理的宏大结构。
它像生活一样自然,又像生活一样而自成整体,从而超出了小说的限制,完成了以前只有史诗才能完成的任务。
05
传统史诗往往会致力于塑造各自民族,各自时代的英雄人物形象。但按照传统史诗的要求,在《战争与和平》是找不到英雄人物的。
托尔斯泰摒弃了以塑造某个英雄人物为中心任务的传统做法。他说:
“在那个伟大时代的半历史性、半社会性、半虚构的具有伟大性格的人物之间,我们的主人公这个人物已退于次要地位,而居于首位的却成了那些使我感到同等兴趣的当时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了。”
他在《战争与和平》中,虽然也塑造了如拿破仑、库图佐夫、安德列、皮埃尔、娜塔莎等生动的历史人物形象和艺术形象。
但他在作品中要努力表现的已不是某一个主人公而是人民,他要歌颂的也不是某一个英雄人物而是整个俄罗斯。
托尔斯泰的笔下拿破仑和一个普通的士兵没有多大区别,他懂得一点人性,也还勇敢,但不是一个天才,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历史工具”。
即便是打败了拿破仑的库图佐夫,也只是一个洞察了人民战争规律及顺从天意的消极旁观者而已。
《战争与和平》是一部没有主人公的小说,一定要找一个主人公的话,这个主人公就是俄罗斯本身,是俄罗斯民族精神,而不是任何一个个人。
通过奥斯特里茨战役,莫斯科大火,以及广泛开展的游击战争等场景的描述,突出地表现和歌颂了俄罗斯人民的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
从俄军统帅库图佐夫到下级军官至广大的士兵群众,从勇敢机智的游击队员到杀死数以百计的侵略者的村长之妻、俘虏法军士兵数百名的教堂执事,以及亲手放火烧掉自己的店铺的商人,他们不是作为单个的英雄人物在行动,而是结合成为一个整体去打击侵略者。
他们组成为一个英雄的集体,作为英雄的群像而出现在作品中,从而使作品表现出史诗般的伟大气魄。
《伊利亚特》、《奥德赛》这样的古代史诗,在近代文学创作中一去不复返, 但其史诗的内在特征和风格却在近代长篇小说中得到了最好的继承和发展。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展现了俄国一个时代的兴衰及民族真相,整部作品形成上下贯通, 多方重叠的庞大而复杂的情节与结构,宏伟性与严整性, 时代感与历史感纵横交错,这也让小说形成了激荡万千读者的史诗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