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柳永:黄金榜上,有鹤冲天
古龙在弥留之际最后的遗言是:“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有来看我呢?”
知乎上有人评论:“古龙在临死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和柳永的差距。”
史载,柳永晚年穷愁潦倒,死时一贫如洗,无亲人祭奠。歌伎念他的才学和痴情,凑钱替其安葬。每年清明节,歌伎都相约赴其坟地祭扫,并相沿成习,称之“吊柳七”或“吊柳会”,亦称为“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没有入“吊柳会”、上“风流冢”者,甚至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这种风俗一直持续到宋室南渡。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古龙和柳永的人生价值观一脉相承,两人的都有绝顶的风流和天才,只不过古龙是出了名的渣男浪子,柳永却是有口皆碑的一代情圣。这点上,恐怕连古龙也得羡慕柳永,羡慕得一塌糊涂。
柳永出生在山东,世居山西,是武夷山人,少年时期也在武夷山度过,最后葬在了镇江(一说)。同样是山东老乡的清人王士祯有《真州绝句》 :“江乡春事最堪怜,寒食清明欲禁烟。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
武夷山有柳永纪念馆,取镇江抔土,归葬故里。我少年即知,小时候柳永的词和同人歌也听了不知道多少,多次筹划前往,未能成行。这次因为看到了上面这条古龙柳永的评论,终于得以前去凭吊。
柳永一生奔波辗转,颠沛困顿。刘小川在《品中国文人》中写道:“柳永一生,一直在走。”可谓的评。没有停歇,一直在走,经历的人只是过客,最终他自己也成了别人的过客。
我住在武夷山边的民宿里,窗外抬头即是被称为武夷山第一峰的大王峰。时值阴雨,大王峰雨雾缭绕,半峰插云。窗下即是崇阳溪,清浅平缓,溪如其名一般的气度雍容。对窗喝茶度过整个傍晚,颇有周作人“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的意思。天色将晚,窗外隐隐有筝声传来,我知道是中午经过时,相邻的一位弹奏古筝的佳姝。窗外云山掩映,窗内灯火沉沉,人于一霎恍惚间得到解脱和自由。苏轼有词一阙,正对此情此景:
江城子
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相比苏轼,柳永的词很俗。我少年时不以为意,直到最近才有所觉察。脍炙人口的《雨霖铃》、《凤栖梧》、《鹤冲天》用词造句跟雅确实有一段距离,哪怕是《八声甘州》、《戚氏》,也好不到哪去,我甚至越来越觉得柳永的词写得并没有好到令人惊艳,声名更多是一种层层堆叠的后世渲染。
然而跟所有词人不同的是,苏轼视词为游戏,辛弃疾意不在文字,其他词人将词作为一种才情的载体。只有柳永,柳永是唯一一个用生命在写词的人。以身铸词。
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有闲心在傍晚的江边,在雨季黄昏,停下脚步,听完一曲完整的筝音。没有人会再去凭吊一个失意者,一个潦倒落魄的才子,一个屡试不第的落榜生。再也没有了合金葬之的风尘和春风吊柳的深情。我们怎么能不羡慕一个敢于对世俗认为最重要的科举时,张扬地喊出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年轻人?我们有什么颜面在面对一个公然嘲弄最有权势的帝王时,自嘲为“奉旨填词”的才情狂荡面前,不羞惭垂首?
柳永纪念馆废置已久,大门紧闭,未能得入,弄斧班门,填词一首,吊之而去。
柳永纪念馆
余少慕柳耆卿,武夷有凭吊处,向无由顾。今过建州,特寻访之,弃置不得入。叹息再拜。
戚氏·吊柳七
暮云闲,柳絮凭此过庭轩。井水凄凉,乐章寂寞,吊遗篇。萧然。意阑珊。当时酣梦尚留连。由来远客羁旅,自古伤别晓风天。千秋高处,良辰清景,未如重晤欢言。把浮名换盏,霖铃雨下,煮海歌前。
长夜,屈指流年。才高志远,未意做词仙。堪寻得、系心真侣,快慰寒颜。慕婵娟。奉旨填句,多情俊赏写尽红笺。镜中素语,醒后芳踪,今日辞去难圆。
客子平生意,才停锦瑟,又断朱弦。却道烟光草色,负娉婷淹留久迁延。漫违淡荡春山,晚灯照影,误尽年华限。总忆君、无计寻相惬。阖望眼、难遣愁眠。悔远游、枉念魂牵。只赢得、冷落送红颜。绛唇曾见,黄金榜上,有鹤冲天。
柳永纪念馆内景
武夷名山好水,茗茶佳人,一日逆旅,已深感灵气所钟,武夷多惠。我一直在想,柳永何不终老家乡山水,要为了区区浮名,离乡宦游?
悖反是理想的一体两面,只有庸俗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柳永骨子里是个极具理想主义的标准士大夫,一首《煮海歌》,慨然请命的贤相气象跃然纸上,足以媲美杜白。也正是这种士大夫理想,导致柳永屡败屡战,屡走屡辞。事实证明,柳永晚年从政,为政有声,深得百姓爱戴。这一点上,我仿佛看到了王安石知斳县的情景,王安石和柳永很像是命运的一体两面,如果把柳永的《煮海歌》和王安石的《千秋岁引》互换作者,没有人会觉得违和。
煮海歌
柳永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轮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
卤浓碱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
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山去夕阳还。
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
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自從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
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甲兵净洗征轮辍,君有馀财罢鹽铁。
太平相业尔惟鹽,化作夏商周时节。
千秋岁引
王安石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庚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
进一步看,这两个人的背景十分相似。王安石是江西抚州人,柳永是福建武夷山人,两地相距不过三百公里。两人家世同样相仿,柳父柳宜,历任县官,柳永生于其父任所,童年前期的踪迹主要是随父宦游,而后得返故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少年时光。王安石的父亲王益,历任殿中丞(大约与柳永一生所获得的最高官职相仿),官至江宁通判(王安石最后也逝于江宁),宦游多地,王安石二十岁前的人生也多是伴父随行,同样在家乡度过了数年少年生活。柳永比王安石大37岁,从1021年(王安石生)到1053年(柳永逝),两人约有32年的时间共同在世,在柳永逝世的1053年,王安石31岁,任舒州通判,舒州在今天的安徽六安市舒城县,而柳永曾任泗州判官,泗州就是今天的安徽省苏州市泗县,两地相隔不过三四百公里。
两人在历史上的交游也多有重合,范仲淹是柳永的同辈人,仅比柳永大五岁。柳永拜谒过范仲淹与滕宗谅(也就是《岳阳楼记》中的滕子京),并皆有赠词,王安石同样拜谒过范仲淹,更视其为“一世之师”。王安石青少年时期无书不读,而那时候柳永早已名满天下,王安石必定对柳永的文名早有耳闻。两人的渊源不止于此,宋人叶梦得著《避暑录话》,多载王安石事,其中也记录到柳永,“永终屯田员外郎,死旅,殡润州僧寺。王和甫为守时,求其后不得,乃为出钱葬之。”而王和甫,就是王安石同父母的亲弟弟王安礼。出身相似,渊源如此之深,士大夫的精神底色也根本相似,但历史终于让柳永成了柳永,王安石成了王安石。
二公距今皆有一千年历史,如果我们今天要留一两句话给一千年后的后人,恐怕用尽所有普通人力所能及的物理操作都不能如愿。即使是声名显赫的王公显贵,费尽心思想要青史留名,最后未必能在历史上留下只言片语。而柳永和王安石则用自己的人生做到了这一点。在历史环境比我们恶劣得多的一千年前,他们以各自极端的方式,让千年后的我们知道了,世界上曾有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值得过。再反观营营役役的芸芸众生,到头来不过争几两碎银,一纸户口,半室蜗居,竟然值得人们耗费终生,这不免让人有“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的恍惚。
第二天,我辞别了山水毓秀的武夷山,乘车北上,一路经上饶、婺源、黄山、芜湖、合肥、蚌埠、凤阳、济南、经泰山而抵津京,一路上良田美池,沃野千里,半个中国都在开着油菜花。我突然在功名和身不由己的理由之外,理解了宦游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