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民是中国大地上真实活着的伟大的人,比如这位母亲
2013年5月,我第一次去山西。从年月肤浅的都市起飞,两个小时,飞回到了五千年前。飞机越过太行山,降落太原。又两个小时,车轮滚动,到了临汾。又两个小时,奔赴吕梁山,最后在仅容一车的三十里山路上,坎坷地推进。惊心动魄。荒无人烟。直逼出一种苦困和寒意来。
右首听过了一声鸡鸣,叫醒三县的大峡谷,心头现了生机。从西南边山巅上,沿着几乎七十度的山脊缓缓下行,豁然见到四壁青山中,一脉天光——青龙寺。
大抵经验里那些寺院,常出现在苦困和寒意之后。譬如《西游记》里八十一个犯难的故事,多是出现在荒无人烟的寺院。四壁青山中的青龙寺,也是。
青龙寺是九儿母亲造的,寺名是她取的。还有九龙山的山名也是她取的。
荒山莫名。她老人家看出了九个山头九条龙。九个山头团团护佑着这寺院,护佑着她的家。
四十年前,九儿父母拖着、背着四个孩子,从陕北一路逃荒,翻越吕梁山,从大路换到山路,从车路换到鸟道,也是沿着今天我来的这条路,从人间流窜到了鲜有人烟,最后到了荒无人烟的九龙山。四个孩子两女两男,当时分别是十岁、八岁、四岁和两岁。九龙山深处有个名叫不兰坡的村落。只是流民是一种原罪,是不能在人间落脚的,落脚的后果是被遣返原籍。这家人只有一个去处,就是除了林木,只有鸟兽的去处。
终于与世隔绝,作为人,把自己放逐出了人间。那里,就是如今青龙寺的原址。
守林人废弃的窑洞,成了他们的家。窑洞口不及一丈的地方,就是下陷十丈的峡谷。九儿二哥从山上移来一棵手指粗的小槐树,种在窑洞口的峡谷边上。四周是山,高高的吕梁山。好些天里,可以看见天边的鸟道上偶尔有人经过。在这家人的眼里,那是人,因为,他们是住在人堆里的。而自己这一家呢,和鸟兽在一起。
九儿是他家第九个孩子,就生在这破窑里。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了。六七年后,九儿有机会读书了,到不兰坡村去读。家里还是没有电。他不时说,那时每天回家的路上,他都要看西天的火烧云。
九儿二哥认定九龙山是天堂。他好像鲁迅笔下的闰土,自由和欢快地活在大山里。冬天的雪好厚,他正好打野兔。那年冬天,他打到二十几只野兔,推着一辆只剩一个三脚架两个轮子的借来的单车,在夜半的寒风里,走到天明,再搭车去二百里外的临汾,看他在那里读书的大哥。他第一次走出九龙山,野兔是他的旅资和大哥买冬衣的钱。
春天的树林里,他抓山雉。为追逐一只被他用石头击伤的山雉,他在四周的山坡上上下奔跑,足足奔跑了十几里,才逮住了那只同样不遗余力的山雉。那天,他在掰玉米,看到狐狸扑向山雉,山雉飞身躲避,被雕就势抓住。他也飞身赶去,抓起石块击中了雕,雕丢下雉飞上高空。他赶紧按住了雉……他带着三斤多重的雉回屋。父亲对他说,飞的东西你也能抓了,你有活路了。
这家和鸟兽为伍的人家,有着在大地上踏实地活过的父亲。从陕北到山西,千里逃生的路途到底有多艰难?父亲想过,或者从没去想过。这千里之外的归宿,父亲想过,但肯定不会想到过。
父亲,给逃生续写了“向生”。
山路上偶尔走过的人总会闪出一句话:老王家四个儿,长大了保准是四光棍。父亲总会这样回应:穷是不扎根的。
他开山造林。他就像传说中的夸父,丢弃了手杖,化出邓林一片。三年,山西的核桃树漫山遍野,蔚然成林。但他家的这个独家村,还是离人间不远。不兰坡村民不干了,他们挥舞着如林的锄头,侵占了山林。父亲操起斧子想拼命,母亲跪在地上拖住了他。
一夜,他剪破手指,写血书,卸磨、卖驴,保供儿子读书。他说,穷不读书,富不办学。家也好,国也好,都没出路。
父亲只活过六十岁。临终时,他对长子说,九个兄弟姐妹,要管好二弟,其他七个管死不管活。又对九儿扳起了拇指,相信他读的书有用。他含笑而去,他看到了王家以后的光景。
九儿大哥说他父亲不会做买卖,卖山货总会多给人家,怕人家吃亏。他是这家第一个读书走出大山的孩子。他在临汾煤炭场工作。他一声不吭,干最苦的活。做到左股骨坏死,做到有一天领导感动了,拍了下他的肩膀,重用他了。
九儿大学毕业到了上海。父亲说过,富要办学,他在上海创办了一个国学馆,至今已有二十多年,花开各地。他写文章,写有关“文心”的书。
“文”字在有的古籍里说是天地的意思。天地的心,是什么?他应该是知道的。他出生的时候,四周的山上打着雷。他生来喜欢文字,崇拜仓颉。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雷大概就是鬼的哭声。雷还是天地的声音。
书里文章的题目,许多是他父亲在节日里贴在窑洞口的对联句子。比如,人有好心福自来。一个父亲的灵魂能够走多远?九儿在文章里对父亲说,千里咫尺,且行且慢。
这家还有和父亲同样接地气的母亲。长子小时候跟着母亲,到十几里外的村子讨饭。母亲带着打狗棍,可狗总是扑过来。长子长大出息了。母亲让他出钱,把原先的鸟道、山路修成车道。临近村子的最后几里地,县政府愿意出钱。母亲谢绝了,还是要长子出。长子笑了,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你有钱可以吃三代,可你要想到你孙子还会有儿子、孙子,他们也要回来看看的。母亲相信,九龙山住着神仙。
对于文字,母亲和父亲一样有感觉。她对九儿说,玉啊金啊什么的,其实都是石头开花。石头开花就好看了。石头金贵吗?她肯定地说,石头金贵。
母亲修造青龙寺,推倒了对面的一个山坡,填平了原先窑洞前的峡谷。我去那年,青龙寺已修造了十七年,她说还要修好些年,一直修下去。青龙寺是九龙山山民的福祉,是王家的福祉。
那棵当年手指粗的小槐树,如今已长大成材。约莫两丈高的大树,分出了四根粗大团聚向上的枝杈,很奇异地对应着这家的四个男孩。傍晚时分,登上三层高的青龙寺,看见这棵槐树冠上竟然还筑着一个鹊巢,喜鹊的巢。这是天意?喜,扎着根。
中国人,或者说中国农民是中国大地上真实活着的伟大的人。他们总是靠着自己的气力和良心硬气地活着。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秘密。
这个夜晚,睡在九龙山青龙寺边上,我发现了这个秘密:中国历史五千年血脉长续,是因为中国古代的农民从来不理睬和不奢望治理他们的人。肉食者鄙,这个道理他们懂。对于统治者,他们又毫无怨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要是人,每个个体之间差别并不大,没必要分出主仆来。这是中国历史的真相。
中国的历史,是那么多代中国农民一步步走出来的。而我们读到的以历代帝王为章回的中国史书,至多是冰山的那一角。
这个夜晚,我难以入眠。我想通了一个问题。这问题我问了自己三十年。这问题是:人的伟大思想、情怀和品格从哪里来?
这个夜晚,我有了答案:人的伟大思想、情怀和品格从和天地对话中来。
孔子、老子、庄子,没有经历秦汉唐宋元明清,为什么他们的思想、情怀和品格这样美好?还是孔子、老子、庄子,他们都不是庙堂中人,为什么他们的思想、情怀和品格这样美好?就因为他们是和天地畅快对话的伟大的人。
命运让这家人家和鸟兽一样,直白地生活在天地之间,这是现代人的苦难,也是一种不期而遇的眷顾。
和天地对话,是人成为大写的人的前提。这家人家的所有人因此都无怨恨、不自卑,同时对天地万物感恩不已。
有机会和天地对话的人,都有可能是孔子、老子、庄子。像这家人家一样,伟大的宿命有可能成就伟大。像这家母亲说的那句质朴的话:石头开花就好看了。
我在年月肤浅的都市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天地离我很遥远。这个夜晚,我撞见了九龙山。请以这些我钟爱的文字,记一遍突兀在我命里的九龙山。
本文为作者为朝花副刊名家专栏“鬓有丝集”撰写 本文图片除标注来源外,均来源新华社
题图画作者:陈鹏举 画面文字为:癸巳(2013年)四月初八佛诞节,于吕梁九龙山青龙寺,见此株核桃树。此是初到山西之行。乘机飞越太行,抵太原,驱车至临汾。继而二百里兼三十里山道至此。特制此留念。——陈鹏举并题于万憙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