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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等待我们每个人的都是同样的命运

2021-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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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照灯好书评委 | 石剑峰(澎湃新闻文体中心总监)

2019年,托卡尔丘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国内部分文学青年对她作品最熟悉的就是这部《糜骨之壤》,根据其改编的电影早在2017年就获得了柏林电影节的大奖。

小说和电影一样,不是能让人马上投入其中的作品,相比托卡尔丘克其他中文版作品,这也不是一部可读性太强的小说,虽然它以死亡和悬疑开头。小说带你进入其中的并非“他怎么死的?”这样的疑问,而是让我们沉溺在波兰的森林和雪地里,是与我们这样一个热闹世界平行的异世界,所有的生存方式和行为规则,都迥异于我们的常识,这也是小说里主角所困惑甚至愤恨的一部分。

而这样一个对比,其实也是揭示出自然世界、动物世界在我们这个人类世代,所面临的危机。但这是一部自然小说吗?当然不是。它并没有赞颂自然之美,而是通过这样一场冲突,揭示人性之恶,是托卡尔丘克对于人类行为、人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傲慢的反思。人类对动物和自然界的毒害,背后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杀戮,与此同时人类却对此习以为常。

文 / [波兰]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某次,一个温顺、正直的人

选择了一条危险的路,

从此便向着死亡之谷走去。”

到了这个年纪、状态,每晚睡前我都得好好洗干净脚,做好半夜随时有可能被抬上急救车的准备。

如果那晚我查了星历,知道天象,肯定不会就此睡去。然而我偏偏喝了些助睡眠的酒花茶,还吃了两片安定,睡得很沉。因此,当半夜不祥的急促敲门声将我惊醒时,我久久缓不过神来。我跳下床,站在床沿,飘忽不定,颤颤颠颠。惊魂未稳、尚未被唤醒的身体难以从纯真的梦里回到现实。我踉跄蹒跚,似乎就要失去意识一般。

因为病情的关系,最近我常常这样。于是,我强迫自己坐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在家,现在是晚上,有人敲门。”这样才终于控制住精神状态。在黑暗中找寻拖鞋时,我听到敲门的人正绕着屋子走,嘴里还嘟囔着些什么。此时我正想着楼下的电表盒里有一罐防身喷雾,这是迪迦给我用来防偷猎者的。我在黑暗中找到了这个熟悉的冰冷瓶子,全副武装后,我打开了外面的灯。

从侧面的小窗望向门廊,地上的雪嘎吱作响,被我称作“鬼怪”的邻居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裹着一件旧羊皮大衣,双手搭在臀部,我时常看见他在屋外劳作时穿着这件衣服。羊皮大衣里面露出穿着条纹睡裤的双腿和厚重的登山鞋。

“开门。”他说。

他惊奇地看了一眼我的亚麻布睡衣(这是去年夏天教授们本想要扔掉的料子,因为它勾起了我对旧时尚和青年时代的怀念,于是拿来当作睡衣。这被我称为实用主义与情感需求的结合),毫不客气地进了屋。

“快穿上衣服,大脚死了。”

那一瞬间我竟说不出话来,默默从衣架上随手拿了件羊毛外套,穿上高筒雪地靴。外边门廊上的雪在光晕中如梦般缓慢洒落。鬼怪静静地站在我身旁,高高的个头,纤细得瘦骨嶙峋,仿佛素描里勾勒的人物。他每移动一步,身上的雪就像酥皮点心上的糖霜一样飘落。

“什么叫‘死了’?”开门的同时嗓子里一紧,我终于还是开了口,鬼怪却没有回答。

他平时就沉默寡言。他的水星一定落在哪个沉默的星座上,应该是天蝎或是两宫交汇点,也有可能是土星的正对位,又或是水星逆行所产生的隐匿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

我们走出了门,熟悉、潮湿的冷空气迎面袭来,它似乎想在每年的冬天提醒我们,世界不是为人类所创造的,至少有半年时间对我们极不友好。严寒在野蛮地侵袭着我们的脸颊,嘴里吐着白汽。门廊上的灯自动熄灭了,我们摸黑在沙沙作响的雪地里前行,鬼怪的手电筒也指望不上,那电筒的光只能从他面前一片狭窄的区域内刺过黑暗,我跟在他身后踉跄前行。

“你没有手电筒吗?”他问。

我当然有,但是也要白天有光亮的时候才知道在哪儿啊。手电筒总是这样,只有白天才看得到。

大脚的小屋位置较偏僻,比其他房子要高出一些。他是这儿的三个常住居民之一。只有他、鬼怪和我三个不怕冷的常年居住在这儿。其他的住户一般十月份就把屋子封了,将水管里的水排空,回到城市里去。

我们从联通各家各户的主路上拐出来,路面上的雪显然有人扫过。延伸至大脚家的是雪地里一条被踩得极深的窄道,我们不得不一步一个脚印地,前后脚跟着,努力保持平衡。

△《糜骨之壤》同名电影入围第67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荣获了亚佛雷德鲍尔银熊奖。

“一会儿你看到的场景可能没那么令人愉悦。”鬼怪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道,电筒的光亮是如此刺眼。

我也没想过能看到什么愉悦的场景。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了口,好像想解释些什么:“他厨房里的灯和母狗哀怨的嚎叫使我不安。你什么都没听到吗?”

不,我什么都没听到。我睡了,在酒花茶和安定的作用下睡得很沉。

“现在在哪儿,那只母狗?”

“我把它带回自己家了,给它喂了点吃的,现在它安静下来了。”

又是片刻沉默。

“为了省电,大脚总是早早的就关灯去睡了。今天灯却一直这样亮着,一直。雪地上有白色的线条。透过我卧室的窗子能够看到。我想他是不是喝醉了,或是又对他的狗做了什么,以至于它如此嚎叫。”

我们穿过摇摇欲坠的牛棚,两双闪烁的眼眸穿过黑暗映入鬼怪电筒的光,那是苍茫的绿色和荧光色的眼睛。

“看,是鹿,”我提高了嗓门,抓住鬼怪大衣的袖子,“它们离房子这么近,难道不害怕吗?”

鹿站在雪地里,雪已经没过了它们的肚子。它们平静地看着我们,就好像是在执行某个仪式时被我们逮到了一样,那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仪式。天很黑,我无法判断它们是秋天从捷克来的那些“年轻女士”,还是新的来客。而且为什么只有两只?那时候来的至少有四只。

“回家去。”我冲小鹿挥了挥手。它们抖了一下身子,却没有挪动,而是平静地目送我们一直到前门。我感到背脊一阵颤抖得发凉。

△《糜骨之壤》同名电影剧照

而鬼怪此时正跺着脚,在这座无人打理的屋前抖落鞋子上的雪。屋子的小窗用塑料和纸板密封着,木门上贴着黑色的胶油纸。

大厅的墙壁上堆着不平整的柴火,屋内肮脏、杂乱,四处弥漫着潮湿木头和泥土的味道,湿润而贪婪。陈年的烟味已在墙壁上结成了一层油腻的沉淀。

厨房的门半开着,我一眼便看到大脚躺在地上。就在目光即将落在他身体上的那一刹那,我移开了双眼。片刻后,我才敢于回过头来直视。那是十分可怕的景象。

他躺在地上,身体扭曲。手架在脖子上,好像在挣扎着试图解开束缚他的衣领。我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慢慢靠近。我看到他睁着的双眼似乎盯着桌子下方的某个地方。他那肮脏的衣服在靠近喉咙的部位被撕裂。好似自我搏斗了一番,最后又败给了自己。

恐惧让我感到寒冷。血液在我的血管中冻结,流入了身体的最深处。要知道昨天我看到的还是一个鲜活的躯体。

“我的上帝,”我急促不清地说,“发生了什么事?”

鬼怪耸了耸肩。

“我的手机在这儿无法报警,收到的是捷克的信号。”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我从电视上看到的电话号码——997。不一会儿我的手机里传来捷克移动服务的语音自动回复。运营商不断切换的现象有时在我的厨房里长时间存在。在鬼怪的家或者露台上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它的反复无常很难预测。

“得走到屋外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去。”我的建议显然已经迟了。

“还没等他们到这儿,他就已经完全僵硬了。”鬼怪用一种我特别不喜欢的腔调说道,仿佛什么都了然于胸。

他脱下羊皮大衣搭在椅背上。“我们不能让他这么躺着,样子太吓人了,毕竟是我们的邻居。”

当我看着大脚扭曲的身体时,很难相信这竟是昨天我还在害怕的一个人。我不喜欢他。这么说可能都太轻了,我对他极为反感。应该说,我觉得这个人很讨厌、糟透了。事实上我甚至没有把他当作人类。现在他躺在肮脏的地板上,穿着脏兮兮的内衣,成了一具瘦小、无力,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躯壳。物质的碎块竟就这样在难以想象的转变中变成了与世间万物脱离的脆弱存在。这让我感到难过,就算是像他这样的坏人也不应该死去。谁又该死呢?但是等待我们每个人的都是同样的命运。

我,等待着;鬼怪,也等待着;还有外面的那些鹿。我们所有人最终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本文节选自[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著,何娟、孙伟峰译《糜骨之壤》,由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授权发布

虚构 | 长篇小说

《糜骨之壤》

[波兰]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著

何娟、孙伟峰 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

2021年1月

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卡尔丘克最新被译为中文的长篇小说;从波兰语直接翻译;同名电影《糜骨之壤》曾获2017年柏林国际电影节亚佛雷德鲍尔奖(银熊奖)。主人公雅尼娜是一位精通占星术、喜欢威廉·布莱克的诗歌,并热衷动物保护的老妇人,她幽居在波兰边境被大雪覆盖的山林里。雅尼娜给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取个奇怪的外号,他们是“大脚”“鬼怪”“好消息”,她养的狗则被称为“小姑娘们”。突然有一天,邻居“大脚”被一块小鹿骨头卡住喉咙,死在家里,此后凶案接二连三发生……小说贯穿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感,以及关于人、自然、动物的尖锐思考。

值班编辑 |飞 仔

值班主编 |刘羿含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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