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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李静睿:喜欢有点俗气的爱恨情仇和跌宕起伏

2021-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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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 Review

探照灯好书评委 | 罗皓菱(《北青艺评》资深记者)

八零后作家以一腔孤勇进入历史小说写作领域本身就是一种壮举。当很多同龄人还在学习卡佛、耶茨或卡夫卡、博尔赫斯,李静睿对此全然没有兴趣,她用近8年时间,34万字的篇幅展现了自己对漫长的俄罗斯文学以及中国世情小说的热爱。《慎余堂》讲述了北洋时期一个盐商家族的兴衰故事,几乎所有关心当代中国的人最终都将目光投向晚清至民国那个关键的时间段,以自己不同的方式。

“小皇帝退位那日,已是腊月二十五。”小说以辛亥年始,终于溥仪离开紫禁城。国家巨变之下,每一个个体都必须做出选择。李静睿在这部小说中对观念的探索有着近乎于弗兰岑在《自由》中所展现的野心,可贵的是,人物最终没有成为“观念”的俘虏,他们脱离轨道,甚至可能脱离了作家的控制,自由而野蛮地生长。

《慎余堂》全然不是一部完美的小说,我甚至对它充满了疑惑,但是它确实让我们耳目一新。一方面惊喜于一部难得的“知识分子小说”的诞生,另一方面又对“知识”进入“文学”充满了警惕,那些百科全书式的知识铺陈在现代文学写作中应该如何放置,非虚构和虚构之间的交融和界限在哪里,都是这部小说给我们提出的问题。

一个不喜欢爱恨情仇和跌宕起伏的作家,写不好一部长篇历史小说

文 / 陈曦

青年作家李静睿34万字长篇历史小说《慎余堂》于近日出版,讲述了北洋时期四川孜城某盐商家族的兴衰故事。小说以溥仪退位始,以溥仪被逐出紫禁城终,这当中的12年不管于国于家于个人,都是难以解释的混乱复杂。

出生于四川自贡的李静睿,自小便被自贡盐商的传奇耳濡目染,以此为题材创作故事也一直是她多年的心愿。小说断断续续写了4年,其间查阅的各种资料不下上百种,书中主体故事纯为虚构,但整体背景却有大量经过变形的历史细节,融入了作家对历史的理解与对当下的思考。在不少读者看来,这样的题材选择对青年作家而言挑战不小,李静睿的用心与突破舒适圈的勇气值得赞赏。

写得很慎重,也积蓄了足够的耐心

能谈谈写作这部长篇的初衷吗?以前你都是写现代人故事的。

李静睿:这个故事在我心里已经很多年了,大概从2012年正式辞职开始,我就一直在有意识地搜集相关材料,包括书籍、照片、论文,甚至淘宝上买到的影印版地方志,材料堆在家里,我有空的时候会随便翻动,但那个时候,我确实还完全不知道最终我会如何使用它们。每年回到自贡,也总会去各种遗迹走一走,正好那几年我爸爸学会了开车,我们可以去一些更远的地方,破败的盐商住所、废弃的盐井、完全无人问津的“文物遗址”、当年歪尾船们密密麻麻挤在其中的河流,等等。

部分盐商与来盐场拍片的孙明经(右一)合影,来源自贡网

这些资料和画面一直在我脑子里流动,但我等了3年,才开始下笔,我写得很慎重,也积蓄了足够的耐心,一是不想浪费自己对这个故事的热情,二是想等人物慢慢自己出现,在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人物是第一位的,最终决定动笔,也是因为去了一次横滨中华街,在那里我看见了余达之和林恩溥。

小说最早在《十月》发表之后,有几个读过的朋友来家里吃饭,他们在饭桌上讨论令之怎么样、达之怎么样、恩溥怎么样,我就特别高兴。前段时间我重读了《飘》,觉得实在太好看了,这就是我现在最喜欢读的书,也是现在我最想写出的书,读完之后希望大家记住的不是作者的天赋和技巧,作者不重要了,留下的是故事和人物。

一个女生怎么会对这样的题材有兴趣?

李静睿:我觉得不论男女,一个作家最终都会去写自己最喜欢阅读的题材,我喜欢现实主义叙事,喜欢漫长的俄罗斯文学,喜欢历史、家族和城市交织的故事,喜欢一种可能有点俗气的“爱恨情仇”和“跌宕起伏”,这些爱好最终汇集成了《慎余堂》。写完之后我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想做这么艰难的工作,但去年在疫情期间读完了《生活与命运》,又感觉自己在蠢蠢欲动,前几天我喝多了咖啡失眠,迷迷糊糊整晚没睡,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跟丈夫说,自己想到了下一部长篇的题材和人物。

写作过程中,难度最大的是什么?

李静睿:最大的难度是维持信心,因为写了好几年,是我耗费时间最长的作品,中间可能会怀疑一万次这个故事到底是不是成立,这些和我朝夕相处的人物又是不是真的能拥有生命,这种信心的磨损是整个写作过程中最让我痛苦的部分,我一直不同意“短篇比长篇更难写”,因为长篇实在太耗时了,而最贵的永远是时间。当然对我来说,更具体的难度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怀孕和生育,而我那几年又在写剧本,中间我腰椎还出了几次问题,严重的时候无法自己起床。有很多朋友来问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完全要感谢丈夫的支持,尤其是前面一年多,孩子还没有去托儿所,没有老人帮忙,我们又都非常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就只请了一个晚上过来帮忙的阿姨,整个白天都得靠我们自己。我这个小说资料特别多,一会儿翻这个一会儿查那个,也没法去咖啡馆写,他就尽量每天把孩子带出去玩,让我能在家多写一会儿。北京的夏天到处都那么晒,怎么找树林也没用,最后三个月过去,我面前就是一个漆黑的爸爸和一个漆黑的女儿。

“张恨水是写当下的故事,我是在写历史”

小说承袭了现代文学史上《家》《财主的儿女们》这一脉的家族小说“读法”;而余家人在“改良”与“革命”之间的兜转,则关涉近代以来有关国族现代性方案的论争实践;至于孜城风土人情,又与川地的袍哥文化形成了勾连观照。哪些前辈作家给你启发?写作时是否也会有意识地去超脱前辈们的方法,找到一种新的路径?

李静睿:你说的这两部书我在写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最早在拟大纲的时候,我心里对标的可能是张恨水的小说。我非常喜欢张恨水,喜欢他写的那种“世情”,喜欢他那些又矛盾又软弱又惹人怜爱的人物,他是被文学史严重低估的作家。但读到前面几章就发现还是很不一样,他是真正写当下的故事,而我是在写历史,这让我们的视角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后面其实放弃了对标,专心于自己的故事和人物。

我没有受过任何写作专业训练,更没有想过“方法”和“路径”这些问题,这本书对我而言最大的变动是语言,因为是写一百年前的故事,我自己熟悉的那种语言显然不合适了,得另外找到一种语感,第一章我找语感找了很久,前面几段反复写,最终找到了,之后在技术上其实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难了。因为那时候在写剧本,我也借鉴了电影剧本的一些方法,比如给每个人物都写了小传,有些内容其实是没有用上的,比如李家和严家,写的时候大部分省略了,但因为有人物小传,我对他们的前情后续都很熟悉,写起来会更有把握。

小说对“宋教仁案”“二十一条”等很多历史事件都有所评说,通过记者“林远生”这个人物,串联起京城各色人等,各种时局秘闻被讲述、被讨论,小说也引用了不少梁启超、严复的话,看得出来对史料的爬梳下了很大功夫。是否担心有过于沉溺史料之嫌?如何避免小说成为历史的一种图解?

李静睿:我看了很多史料,但我希望自己没有被这些史料困住,我要写的是我自己的故事和人物,用我自己的语言,至于有没有做到,这要留给读者去评判了。

自贡盐井开采情况 来源:新华网

周恺的《苔》也是一部关于四川的地方史小说,恐怕不少人会拿你们这两部小说作比较。当时有人提出:现在的青年写作者真有必要像前辈一样去书写革命吗?毕竟革命过于宏大,与切身经验并无关联。对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的?

李静睿:我写到一半的时候,看到周恺的《苔》出版了,很多人都在推荐,我当时就买了一本,但因为题材类似,我当时担心会影响我的写作,就一直没有看。一直到最近才开始读,我还私下里跟周恺说,结果一翻开才知道,原来他写的是革命之前,我写的是革命之后,大家在时间上完美错开了。至于别人怎么评价这种题材选择,对我完全不重要了,我不能让别人指导我应该写什么和应该怎么写,我独自寻找我个人的写作脉络。文学或者任何一种艺术,最重要的是保证多样性,而不是保证正确,在沈从文的时代,也有很多人批评他写的东西毫无意义,但作品最终的价值是要留给时间去验证的。

这倒不是说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什么可以对标沈从文的信心,而是我希望自己尽可能在内心而不是外部寻找力量,前段时间看格丽克的诺奖演说词,她说:“我们这些作家大概都渴望拥有许多读者。然而,有些诗人不会追求在空间意义上抵达众多读者,如同坐满的观众席那样。他们设想中的拥有众多读者是指时间意义上的,是渐次发生的,许多读者在时间流逝中到来,在未来出现,但这些读者总是以某种深刻的方式,单独到来,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我现在就是这样想,我希望一本书出版之后,它的读者不是在一个广场上参加派对,大家迅速聚集在一起,又迅速消散,我希望我的读者们是在走一条并不是那么宽阔的长路,大家可能零零散散的,也没有什么气势,但这条路上一直有人,这其实是一种很大的野心,但很多时候写作者是需要野心才能支撑的。

那些归于时代,又不论时代的选择

余令之最后出走孜城,到燕京大学新闻系读书,“白瑞华问她为何要来此求学,令之指指墙上九字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道:因我信这些,我只信这些。”是否也有你个人内心的投射?

李静睿:肯定是这样。令之是一个自己走出来的主角,在最早的大纲中,前半部分的主角是余立心,后半部分是林恩溥,贯穿其中的是余达之,但写到后面,我对令之有了越来越深的感情,她最终走的是一条和男人们完全不同的路,在我的心中,也只有这条路带来希望。我本来的大纲是很悲凉的,是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故事,我自己也没想到,最终的结尾却依然保存了希望,保存了一棵树。

书封上有一句话,“那些归于时代,又不论时代的选择”。但无论书里书外,个人的选择,终是无法超越时代的,他们总会走向那些“毫无意外的结局”。你如何看待个人与时代的关系?

李静睿:个人和时代的关系很复杂,我并没有一种确凿无疑的答案,这也是这本书最终抵达的地方,每个人和时代的关系是不一样的,有些人被时代和狂热裹挟,有些人对自己和时代双双绝望,有些人却意外地走出来了,种自己的树,燃自己的火。最后一句话是有个读者在微博上写的,我很喜欢,谢谢她。

你是学新闻出身,又做过多年法律记者,为何辞职专职写作?能说说你现在的日常生活和今后的写作计划吗?

李静睿:我在想写作的时候就凭着一股全然的冲动辞职写作了,但当时确实并没有想到这样一写就是八九年,能出这么多书。我本来以为自己很快就需要回去当记者,或者做别的工作,我以前的同事基本都去了互联网大厂,我感觉他们的生活已经离我非常遥远,那些轰轰烈烈的财富故事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我这些年一直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而且居然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并且以此为生,我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幸运。

日常生活就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太普通了,女儿在家的时候陪女儿,女儿去托儿所的时候工作、看书、看片、做饭,甚至完全无意识地虚掷时光。在事业上我是很有意识地在给自己加难度的,上次接受梨视频的采访时我也说了,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些更难的事情,希望人生更有重量,因为舒适的日子是很容易滑过去的,而我不想滑过去。但这仅限于事业,我在生活上是完全瘫倒在舒适区的人,我不参加任何“应酬”,尽最大可能只和自己喜欢的人接触,好几年前就卸掉了朋友圈,也不参加任何大群,除了微博没有使用别的社交媒体,而且微博我也想逐步退出来,这些都是为了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生活。经历2020年之后,我对日常生活尤其有一种珍视之情,也更强烈地感受到,日复一日工作,既是为了在时间中留下一点什么,也是为了日复一日过这种最为日常的日常生活。

关于写作计划,我有自己的野心和计划,但在最终完成之前,多说没有意义。希望几年之后,我能用另一本书回答这个问题。

本文节选自李静睿《慎余堂》,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虚构 | 长篇小说

《慎余堂》

李静睿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年1月

小皇帝退位之时,四川孜城盐商余立心掌管慎余堂已有十年。余立心只想于乱世之中保全祖业,革命也好,保皇也罢,他唯求置身事外。

世事渐乱,余立心的总角之交、孜城袍哥陈俊山在军阀混战中突遭暗杀,余立心决定北上京城,以寻靠山,却不知自己将逐步陷入革命之后的政局泥潭。余立心的长子济之、次子达之、幺女令之则各有心事。济之自美国学医归来,冷眼看乱世家国;达之在东洋踯躅数年,只想把彼时之国摧毁再建;令之自小在父兄的庇护下长大,未婚夫林恩溥为孜城另一盐商大族长子,然而青梅竹马的恋人自从东京归来,却变得全然陌生,令之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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