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展的秘密,就是不说人话
文 宋爽
逛展的时候,你能看懂墙面上那些玄之又玄的艺术家陈述吗?恐怕任何人在浏览之后,都会对自己的母语水平产生怀疑。
德国柏林墙上的涂鸦。图/徐冰
艺术家陈述(Artist Statement),真是一种令人迷惑的写作方式。
艺术杂志编辑利兹·塞尔斯(Liz Sales),就对这一文体有过专门的研究,在她看来,陈述中出现的种种问题真是让她头疼不已。
这些充斥于美术馆墙面、展览通稿以及艺术家简介中的奇妙文字,就像某种咒语,荒谬、神秘且臃肿不堪。
任何人在浏览之后,都会对自己的母语水平产生怀疑。
维基百科这样定义艺术家陈述:艺术家对其作品的书面描述,其目的是让观众更易于理解他们的作品。
它的目的包括提供信息,并与艺术作品的语境相关联,展示作品的本质;它是描述性的、教导式并带有反思的。
塞尔斯认为,一份合格的艺术家陈述应该回答以下几个问题:你是谁?是什么激发你创作艺术,为什么?你探索的主题是什么?你的艺术创作过程是什么?这对理解你的作品有什么重要意义?你的作品最终是如何抵达观众的(通过书籍、展览、互联网、公共设施等)?
如何解读艺术品,是否有必要过度解读艺术品,同样值得思考。图/pexels
“可惜,不诚实是艺术家陈述的主要特点。”塞尔斯很无奈。
她希望艺术家们明白,他们只要甘当“老实人”,情况就会好很多。
但艺术家们偏不,他们喜欢卖弄辞藻。
塞尔斯列举了一些生动的例子:“能写‘for’,却非要写‘in respect of’(都是‘为了’的意思);能写‘if’,但偏要用‘in the event of’(都是‘如果’之意);此外,我再也不想看见problematic(有问题的)这个词了,问题已经够多的了,这词毫无意义。”
除了矫情,高度概括和含混的语句也是艺术家们的首选。
“我看过一些摄影师的作品陈述,他们言之凿凿,喜欢用‘捕捉这一刻的时间’‘探索那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情’‘记录这个世界’这样的语句。” 塞尔斯说。
曲家瑞同名个展上,她写道:“我为故事画画”。图/徐冰
乍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问题在于它毫无个性。
“这些话适用于这个星球上的绝大部分艺术家,我很想问问他们:你是谁?你的作品究竟是什么样的?你为什么要拍摄它们?你为什么会成功?这才是陈述中要说的事情。” 塞尔斯说道。
她认为,艺术家陈述应该写给观众,它的主旨就是让观众更好地理解作品:“如果陈述不能让观众对作品有更深的理解,或者写得太混乱,那么就有问题了。这可能暗示着你缺乏信心,但更让我担心的是,令人困惑的文本不能有效传递信息。无法交流的文字是没有意义的。”
“国际艺术英语”之怪现象
“中国当代艺术如何在全球化的进程中,找到确切坐标成为了一代艺术家的共同命题。东方语境,灵魂征兆,是随取随用的搏击工具,中国艺术家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国内,都在艺术世界中面对种种冲击独立生存每每应接不暇。但最重要的个人生命被忽视,因此第一批艺术家开始寻求从内找寻根基,构筑编制自我语言,即形成蛛网护盾。
“这种护盾并未带有表象化的传统东方特征,并非为应和西方媒体关于中国文化的怪异的陈词滥调。是以动态坐标回击不断被质疑的密集刺激,将自己变作关系网络中的积极分子,并实时对现存却形态混沌的网络贡献节点动态。”
这段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文字,节选自中国当代艺术某个群展的策展人语。
德国慕尼黑Hackenviertel某群展作品。图/徐冰
其中,表象化、结构、动态坐标、节点、动态、构筑、灵魂征兆等词汇,无不彰显了写作者文字功底的深厚以及用词的考究。
另一个展览的陈述的情况好得多,但仍然很“艺术范儿”。
“展览以5个章节展开,聚焦于人们的日常生活、身体和生命政治学、人与动物的二元对立、人类的迁徙与地缘性和信息化对社会未来范式的影响,通过26名参展艺术家的作品对当前社会现实的构建,及当下对未来的影响进行审视和思考。”
同样地,那些让人生畏的词汇,诸如生命政治学、二元对立、范式、构建、信息化,再次跃然纸上。
这些艺术圈热词所“构建”的展览陈述,其共同特点就是——尽量不说人话。
德国慕尼黑Maxvorstadt艺术博物馆某群展图片和它的简介。图/徐冰
社会学家阿利克斯·鲁尔(Alix Rule)和艺术家大卫·莱文(David Levine)对当代艺术界专业用语做了一项调查研究。
2012年,他们在美国艺术杂志《三叶丛林》(Triple Canopy)发表了题为《国际艺术英语》(International Art English,简称IAE)的批评文章,分析了数千篇画廊新闻稿和艺术家陈述,试图剖析艺术界写作的语言特质。
鲁尔和莱文总结了IAE的经典词汇,包括悖论、激进、空间、命题、生物政治、横向、自治等;而一旦描述艺术家的作品,则免不了要使用质疑、编码、转换、颠覆、置换这类词汇——虽然艺术家的作品压根做不了这么多事,但要显示它至少有这个潜力。
鲁尔和莱文接着指出,IAE 让英语显得很无能(中文也一样)——就跟名词不够用了似的:视觉(visual)要写成视觉性(visuality),全球(global)要变成全球性(globality),经验(experience)要变成经验性(experiencability)。
不要小看这些愚蠢的变化,一旦加了词根,作品本身就从普普通通变成了郑重其事,其意义也就自然而然“深远”了。
某种程度上,这些词根和白松露一个功能,能让一盘炒芦笋从35元变成350元。
看展的人除了欣赏画面之外,还会阅读作品陈述。/Unsplash
此外,IAE的语言风格突出,只消一瞥就能立刻识别它的艺术圈背景。
但凡踏入画廊和美术馆,IAE就扑面而来,并带着酸腐的阶级调性。
英国人类文化学家埃德蒙·利奇在《缅甸高地诸政治体系:对克钦社会结构的一项研究》一书中点破了语言和阶层认知间的微妙关系:“虽然使用这种语言的人并不都熟悉彼此,但是他们仅仅通过这个标识就能很容易地认出对方的地位。”
语言文字的影响力如何强调都不为过,它几乎塑造了人类文明史。
在某种程度上,文字具备“阐明”一切的力量,但在艺术语境中,这反倒会带来一定的障碍。
学生时期,塞尔斯去惠特尼美术馆看艺术家罗妮·霍恩(Roni Horn)的展览,她很快注意到,人们喜欢阅读墙上的展览说明,还有人为此拍照。
她因而认为:“观众不会只看作品,他们对文本的依赖向我表明,人们希望被告知该怎么想,而不是形成自己的观点。”
如果仅凭观感,很难理解艺术家要传达的内容。图/徐冰
现在,塞尔斯的想法发生了改变:“我知道人们想从文字中寻求帮助,但我更推荐大家先看作品,从视觉上体验艺术,再去看文字,这种时候文字才能提供更多背景材料。”
塞尔斯指出,人们对文字的偏好,显示了视觉素养和艺术理论知识的匮乏。
“在美国,艺术教育并不普及,因此一旦涉及如何观看艺术,就会处于很低的水平。人们不会‘阅读’视觉艺术,就像文盲无法读书一样,所以文字这时候就变成了救命稻草。”
“一件艺术品永远不会完成,只是被遗弃了”
尽管艺术家的陈述经常糟糕到让人捶胸顿足,但肉眼可见情况并没有得到有效遏制。
时至今日,这种诡异的写作风格仍然占据主流。
塞尔斯认为,抛开市场因素,艺术家热衷于在陈述中不诚实、撒谎,是因为做到真诚有困难。
法国蓬皮杜中心的装置艺术。图/徐冰
她说:“一定程度上,被创作出来的艺术品可以视作艺术家失败的物证。艺术家理想中的作品,和现实中创作的作品之间有着不可避免的差异。这就是写作过程会让他们恐惧的原因,它迫使艺术家想到自己的失败,就像在哀悼那个没能创作出来的作品一样。”
这听上去不可思议,但艺术家痛恨自己作品的“传统”由来已久。
托尔斯泰对他的代表作《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感到羞耻;大卫·芬奇在谈到《外星人3》时说“我不得不为它工作两年,没有人比我更恨它”;奥斯卡·王尔德则让这一情况雪上加霜,“一件艺术品永远不会完成,只是被遗弃了”。
但正因如此,艺术家才会保持创作激情,完美主义和强迫症在这种时刻发挥了正面作用。
网球冠军安德烈·阿加西在自传中写道:“我讨厌网球,以一种阴暗而隐秘的激情憎恨网球,而且一直如此。”
然而,这没能阻止他拿下8个大满贯。
就算是托尔斯泰,也对自己的作品抱有遗憾。/《安娜·卡列尼娜》电影剧照
另一方面,艺术家自认能力有限,他们觉得自己不具备也不需要具备写陈述的能力。
艺术家艾里斯·贾菲(Iris Jaffe)声称自己“恨透了艺术家陈述”。
在她看来,艺术写作的过程尴尬而痛苦,而读者更是“不幸的”。
“这些陈述看上去一塌糊涂,首先是因为,艺术家是更倾向于视觉体验的人,我们通过视觉交流,而写作是描述性的,比视觉传达的要求更具体——如果我们有写字的天赋就不会干这个了;此外,大多数‘真正的’艺术家是通过直觉创作的,对于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来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创作过程,并且能解释清楚这个创作过程如何最终演变为一个作品,是一个不可能的壮举。这需要艺术家具有超人的自我意识和分析能力。”
即便艺术家成功完成这一壮举,贾菲认为,想用200字概括总结作品和艺术理论、艺术史的关系,表达作品的文化关联性,也是痴人说梦。
“艺术家只要想生存,就要遵守市场规则”
被誉为“没人能从里面活着走出来”的艺术家陈述诞生于上世纪90年代。
德国慕尼黑老绘画陈列馆作品以及它的简介。图/徐冰
“艺术家陈述这个时期开始大范围推广,个人艺术家陈述(不是集体陈述)和艺术硕士(Master of Fine Arts)的兴起有着直接关系,因为申请的时候需要递交陈述。”塞尔斯介绍道。
艺术家陈述神通广大,不仅可以帮助艺术家申请学校,还可以用来申请居留权、补助金、奖励以及机构支持。
2008年,一项针对北美艺术学校和大学艺术项目的调查发现,有近90%的人学习过艺术家陈述的写作课程。
但这仍然不能解决陈述难写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而资本市场则加重了这一状况。
鲁尔和莱文的研究表示,IAE的用户群体是艺术圈,这个圈子包括艺术家、策展人、画廊老板、导演、博客作者、杂志编辑、作家、公关、收藏家、顾问、实习生、艺术史教授,等等。
艺术家和他们的文字陈述有时也是由于形势所迫,才变得难以捉摸。图/徐冰
可以想见,这些人之间有着复杂的利益捆绑和需求冲突,艺术家和他们的文字陈述免不了成为夹在中间的“受气包”,如何描绘自己的作品有时比作品本身还要重要,而描述则需要同时符合多方期待。
塞尔斯天真地以为,艺术家陈述的怪象只会出现在资本主义国家,但事实是,中国的情况一模一样。
“资本市场会限制艺术家的写作方式。艺术家只要想生存、赚钱,就需要遵守这套游戏规则,而市场会直接要求艺术家避免使用过于激进或他们认为不合时宜的词语,而是希望这些文字仅仅作为一种无害的、布尔乔亚式的装饰物存在。” 塞尔斯如是说。
艺术家亨利·马蒂斯曾在书中写出令人满意的艺术家陈述。/短片《伟大的法国画家:亨利·马蒂斯》剧照
虽然艺术家以及圈内人士对艺术家陈述抱怨连连,但不可否认,真正称得上卓越和优美的陈述能让任何人如沐春风。
马蒂斯在著名的《画家笔记》中写道:“我梦寐以求的就是一种协调、纯粹而又宁静的艺术,它避开了令人烦恼和沮丧的题材,它是一种为每位脑力劳动者的艺术,一种既为商人也为文人的艺术。举例来说,它就像一个舒适的安乐椅那样,对心灵起着一种抚慰的作用,使疲惫的身体得到休息。”
这段话被看作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艺术家陈述之一,马蒂斯用朴实的语言向人们阐明了绘画的本质、他的渴求以及艺术体验的绝妙之处。
所以,抛开来自资本市场的束缚这些不可控的因素,糟糕的艺术家陈述指向了另一个更糟糕的事实:作品和文笔,其中(至少)有一个,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