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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李宏伟:月球隐士·2(附评论)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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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1年第2期 ·

( 上篇链接请戳:小说 | 李宏伟:月球隐士·1)

月球隐士

(2)

作者 李宏伟

C

“咣当”,铁门在身后关上,一阵铁链横挂、铁锁上锁的声响后,世界陷入消声的寂静,幽晦弥漫开来,充塞所有的感官。行者与使者站在通道里,黑暗在眼前翻滚如浸骨河水,又如流沙涌动,以漫溢而柔韧的力要将他们带走,片刻前那些嚣嚷,那些挤挤挨挨的泠然的旁观的脸,全部退隐进而消散。他们就那样站着,静立如枯松如生锈的钟,等待必然到来的开场。

“两位好,请跟我来。”声音响起,语调平和、音量适中,难以分辨性别、年龄,但并不机械,没有职业化的假腔假调。并无别的事物伴随声音出现,至少没有光,让人可以辨认出伴随之物。那声音的主人没有等待,走动起来。足音轻微,如同光脚踩在沙滩上,细碎、潮湿,可以作为引导。

使者与行者循着声音,蹑踪而行。那声音又起:“两位不必惊讶,樱桃园虽小,没人引导、陪伴,短时间内总是难以完全领略其美妙。不过请放心,我不是你们在此的引导者,我只是你们的引路人、守望者,在你们需要时,提供必要的资讯、帮助。”

“引路人——”行者提出第一个问题,“每个来到樱桃园的人,你们都会安排人跟随吗?”

“并非如此。樱桃园有自己的规则,会挑选、认定需要引路人或守望者的人。请别误会,没有‘你们’,我和二位前后脚来到樱桃园。二位肯定知道,每个人一生都只有一次机会来到樱桃园。没有任何预兆,当我进入樱桃园,就对这里一清二楚,感受到使命——需要做二位的引路人,无须任何委派。结束时,我会和你们一样,离开。”引路人这番话和方才说的一样,仿佛其中毫无离奇之处。

行者和使者听完,再无多余的话,继续往前。行经的空间似乎在逐渐开阔,有奔腾的声音作为背景,在远处回荡,一如浩瀚江面由上及下,挤过一两处狭窄的咽喉要冲,惊涛拍岸;又如纯粹的无主次的人声,在议论在述说在独白在吟唱,汇总成声浪,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编织成锦、过滤成风,不在乎听者做何感想,只管一股脑儿地释放。这声音回荡,漫漶地无可阻挡无法挽回地,开拓着他们行进的空间,仿佛黑暗中大面积的更见深沉的另一种黑暗。

但终究有竟时。无论是短促的前奏,还是没有始终的绵延,都必然要行进至下一阶段,这才是安排的要义。黑暗中,行者和使者并无丝毫的不耐,他们跟在引路人身后,做好了永堕此催眠境地的准备,甚至摒弃准备本身,只剩下继续往前。但终究有竟时。不是光,不是声音,在某个无法标注的地方,一阵风掠过,无来源无去处,如同意念所引发。风拂在他们脸上、身上,他们的头发、汗毛被它微微梳动,他们的毛孔、鼻孔因之轻轻翕张,于是他们慢下脚步。是一阵风,可同时又温煦与舒爽,让他们沐浴其中。行者率先停下,随后是使者。引路人因之察觉,他也停下。

“引路人——”行者提出第二个问题,“咱们到了。可以就此停下吧?”

“可以,”引路人说,又说,“应该就此停下。”

于是他们停下。没了脚步声,黑暗仿佛瞬间向后退去,留出无边的空阔。再有一阵风起,拂过的瞬间即消失。然后光出现,针尖般微芒一粒,麦芒般锋锐一线,出现即炸裂即膨胀即如花绽放即如席铺卷,原本他们站立如在一点,依据光的到来,那一点被触动,如同生长亦如同被赋形,樱桃园随之显现。是古老的园区,他们站立的地方正是小广场,从这里望去,四周都是红砖、黑瓦、木门搭配落地窗的三层建筑,只不过,有的房屋顶上竖着尖尖的烟囱,有的上面插着彩色的旗帜——既辨认不出那些烟囱是纯粹的装饰,还是具备实用性,也看不清楚褪色大半的旗帜上究竟是些什么图案。建筑不是连续的,它们独立三五栋连成一片,人为地将目力所及的空间切得有些细碎。换而言之,增加了整个空间的复杂性。以至于他们站在那里,无法确定这个空间有始或者有终,也无从判断它究竟有多大。

光早已不再是一点一线,不再拘泥特定的角落,不再专属特定的人物。甫一出现,它就如常地充溢整个空间,只是过了一阵,空间里的人才反应过来,仿佛光落在身上启动他们需要一个间隔。不,光启动这整个世界都有一个过程。现在,以站立的点望出去而言,可以认为整个樱桃园以行者和使者为中心,发动起来。音乐处处,雅致、从容中含着一点振奋,钢琴、小提琴的潺湲中埋伏着小号的沙石。人的身影聚集又散去,在不同的建筑间闪动,或者停驻在落地窗前,出神凝望,或者和别的人密语窃笑。楼群之间,道路两侧,目光所及,都是枝叶并不繁茂的樱桃树。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树上的果子红嫩,如点点少女之唇,叶子似一张张慵懒的小小的面孔,有的恣意地奔放地绿着,有的已然瑟瑟蜷缩,边缘发焦,为坠落做好了储备。樱桃树如此这般地布满空间,渲染出极其蓬勃的葳蕤感,仿佛随时可以把它们一把攥住,拧出绿色的未必稠密却一定醉心明目的汁液来。

行者和使者等待这一切的层次显明,等待这个空间从光照那儿获得足够的活力。引路人默默地陪立一旁,并无一句絮语赘言。有了光,看得出引路人的寻常,并没有被先前的黑暗罩上神秘外袍。一身深色的略显复古的长衣罩住引路人,透过长衣,仍旧看得出修长得近乎瘦弱的身体,因此而难辨性别。那张脸很有几分非现实感,可以确定那不是面具,也没有化上厚厚的妆容,可它带着某种夏天的生机而凝固,也许用沉静的雾气氤氲的水面形容更为恰当。一眼看去,它是一成不变的微笑表情里带着一缕哀愁,再一错眼,那哀愁又遮住微笑,或者微笑又驱散哀愁。无论如何,你相信看到的是同一张脸,却又认为每一眼看到的,都不是同一个人。

好在行者和使者并没有多看引路人,因而不会在一张脸上纠缠。等待的节点已到,引路人扬扬右手,示意他们跟从自己走向右侧最近的一栋楼。动起来明确了另一些事物,比如光照下行走,才发现这不是阳光,而是模拟黄昏柔和的灯光,尽管作为来源的灯盏无可觅见。在他们身后,随着他们的离开,喷泉凭空出现。喷口的分布并不规律,喷水的节奏也不整齐,可它们组合到一起,完美吻合他们连成一线的身影,完全踩上他们离开的步幅,让从一旁经过的人停下来观赏的目光都显得恰到好处。

楼门随着他们的进入自动打开。门开的刹那,欢乐得快要被遗忘的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行者和使者在门口站立五秒,随引路人迈步而入。上面是玻璃的楼顶,中间天井,周围一圈建筑环绕。两道楼梯以螺旋状,盘在建筑朝内的这一侧,将整个空间连接成一体,让天井下的世界很有一点儿拥挤。这一定是刻意的,热情不需要那么多空间。从下至上,三层建筑每一层的楼道里都站着人,或者三五成群,或者独自一个。有的望下来,有的不知看着什么地方。这些男男女女,如同室内的一棵棵树。

“你们可以从这里——”引路人指着楼梯起点对应的房间,“挨个看下去,看完一圈。然后这样上去,看二楼,转上一圈。再上去,看三楼。再下来。”

随着这些话,引路人的手指转着小圈,或者停下来,在空中点一点,仿佛点在一颗小小的豆子上。最后停下,又说:“也不一定要转完。樱桃园里,你随时都可以停下,只要你和另一个人合榫。你们同时停住脚步,对视一下,听到咔嗒一声。接下来,可以甜蜜,也可以纵情。”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引路人说。

行者和使者并没有走向引路人指示的房间,他们往旁边去,走向它隔壁的隔壁。当然,对于环形空间来说,从哪儿开始并不重要。这个房间门口站着好几个女人,她们身材高挑、目光冷峻,明明是分散开来,却呈现出某种防备的队形,仿佛要阻挡特定或所有的来人。没有人阻拦。她们任凭行者在前,使者随后,任凭他俩意图不明地走向房间,任凭行者走进去。那是冷的房间,灰色的调子,地板、墙壁、天花板……墙角、墙缝……都是灰烬的颜色,到处堆积、凝固着灰烬,沙状的灰烬,颗粒明显,质量轻浮,却也没有风来扬起——这一切都营造出绝无人至的迹象。房间里确实没有人影,也没有谁跟着行者走进来,至少说明,门口站立的女人,宁愿继续等待。

灰烬随着行者的抬脚放脚,扬起一圈圈的尘埃,后来更随着他脚步的加快,绕着他周围盘旋,形成小小的尘埃屏障。再后来,行者来到每一堆灰烬前,都伸脚从灰烬的正中一脚插进去,从中间踢起来。这玩耍的动作,加大灰烬扬起的高度与范围,让房间里很快长出一棵棵纺锤状的灰烬之树,或者是一团团缓慢转动的灰烬旋风。这强烈的笼罩般的弥漫模糊了空间感,慢慢融化边角的界限,消除房间的稳定,让它像是一颗独立存在的星球,在使者的眼前飘荡,上升又降落。踢散所有的灰烬堆,行者仍旧不管不顾地忙活,那偏执的专注,如有重任在肩。终于,行者停下来,灰烬随之渐次落下。

等灰烬落定,行者忙活的结果显现出来——地板上的灰烬铺开,像是由力道均匀、计算精准的手抛撒而成。地板静止,平铺的灰烬将它抬升几厘米,更新了它的颜色。可是平静的地板不是孤立的,墙壁与天花板上凝固着的灰烬堆仿佛绕着地板,或者以之为参照,获得新的能量,随时可以运行起来。行者没有拖延,他于站立处起身,向门外走来。随着他的移动,地板上的灰烬忽然散发出白色的辉光,照亮整个房间,更给予最初的推动力。那些灰烬堆在白色光线中,以不同的速度在天花板与墙壁上游动,是一幅足以象征整个宇宙的星空图。

整个过程,使者都站在门口,没有进入房间,更没有帮助或者劝阻行者。使者像是观望,又像是守护。没有其他人来,那些女人仍旧站成防备的队形,像是配合着使者,更像是互不干涉。行者走出房间,两人互相不出一言,不向女人们招呼、道别,径直走向下一个房间。

房间里有一张沙发、一把竹椅、一个圆凳,三个女人分别就座。她们面前各自排着一个队列,五六人、七八人不等,都是面色紧张、神态谦恭的男人。排在最前面的男人一律弯着腰,低声说着什么,有汗水从额头流下,或者浸湿后背。三个女人各有各的疲惫与厌倦。沙发上那位拿着指甲剪,表演性地修理着左手的指甲,不时抬起持着指甲剪的右手,捋一捋垂下来遮住额头的长发。竹椅上的那位努力睁着一双并不大的眼睛,目光落在面前不停说话的男人的脸上,却一片空茫,是否真的听进去,很值得怀疑。圆凳上的女人则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液体,她一会儿转转杯子,一会儿将它举到唇边,喝上一口,一会儿又打断面前男人的话,问上一句,点评一二。

行者带着使者从这个房间的前门进去,经过等候的男人和三个女人,从后门出来。没人对他俩有兴趣,更没人拦住他们,说上几句。下一个房间小了很多,里面的一男一女牵着手,谈得极为热烈、契合,同样没有谁搭理经过的行者和使者。开始这一圈之前,如果行者或使者还考虑过,真有突发情况,该如何应对,走上多半圈证明,这纯属多虑。各个房间里的女人,要么已经和某个人互生爱慕,要么正疲于应付围拥在面前的男人,没有谁还有多余的精力、兴趣,分给匆匆经过的人。

有一个房间的情景稍有不同。只有一个女人站在窗户边,衬得房间格外阔大。房间里的灯光昏暗,外面的灯光又从窗外照在女人的后背,因此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知道她留着男式短发。女人的声音很悦耳,一开口,就让人觉得房间里是明亮的。可她说出的话,让这明亮阴冷起来。

“别啰唆,你俩都进来。靠墙站着,靠墙,背贴着墙。就这样。我会冲你俩各开两枪。简单的算术,一次进来几人,就冲每人开几枪。不管是否命中,子弹都会在墙上留下痕迹,咱们据此判断是否应该在一起。”

不需说明,行者和使者也知道女人举起的手里,那被窗外灯光映照出幽幽光亮的是什么。随后,啪啪——啪啪,四声响过。子弹自然没有命中,行者拽着使者奔了出去,留下墙上的弹孔等待女人验看。

一圈下来,行者与使者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青睐,引路人对此没有予以评论,只是等他们到面前,伸手示意后,就率先走上螺旋楼梯。

只在两个房间门口望望,就知道二楼的情境不同于一楼。第一个房间的气氛热烈、甜蜜,一对对男女拉着手、把着臂,拥抱着、亲吻着,旁若无人,沉浸其中,连空气都是黏稠的。这样的黏稠既是怂恿,也是保护,因而引路人带着行者与使者进入房间后,还不断有人到来。就像有个故事说的,盛器里面装满石头后可以装入沙子,装满沙子后可以装入水,不断到来的人总能在房间里找到立足的空隙。本就举止亲密的他们,一旦进入这个房间,就如连体婴儿般,如胶似漆地亲热起来。个别单身一人的,进入这个房间时,怀着入虎穴的坚决,挤挤挨挨走上一段,明白自己在众人的眼中隐了形,没人多看他一眼。但房间里的气息如此让人贪恋,他索性真的隐形起来,将自己代入某一对缠绵的人中的一位,抵御着时间的流淌。

引路人努力分开人群,让行者和使者跟上自己。在不少地方,在最亲密的人面前,引路人都停下来,以便行者和使者可以自行其便。没有,行者和使者明确传递出继续的意思。快要从另一道门挤出去时,使者听见两个人在讨论,他们的语气如此冷静,与说出的话语完全不相称,更像是越发稠腻如油的房间里,两滴一不小心滴落其中的水。

一个说:“出去我们就在一起。”

另一个说:“在一起干吗?出去就各走各路。”

先前那一个说:“那就不出去。就这里,就现在。”

后来的话再没听清,使者无法从身边那么多迷醉的脸庞中,辨认出这几句话究竟出自何人。挤出门外很久,那房间里的气息仍旧萦绕在他们周围,经久不散。唯有偷听来的几句话,漏进一点点别样的感受。

连续经过几个房间,行者和使者都拒绝引路人的示意,没有往里去。每一个门口,都能感受到房间内的气息,未必那么黏稠、炽热,未必人挨着人、人贴着人,却一样地必须由忘却孤独、抛开寂寞的成双成对的人才能产生,才能将其凝聚、散发出来,是诱惑又是拒绝,是垂怜又是指责。

直到一个房间传出来的不是气息,而是声音,乐器的声音。行者和使者在引路人例行的示意后,停在门口。是弦乐器,琴弓在弦上滑过,仿佛试探或者试音,音声短促,又在短促的限度内,强力到极致,因而需要注意力集中到发挥想象的程度。与此同时,键盘乐器始终跟随,力度不大,音量不高,但主导着节奏。进去,是一男一女,衣着简朴,站在房间前端,操弄乐器。都长发披散,遮挡住小半张脸。看得清汗水在额头、鼻尖、脸颊蠕动,辨认不出脸上的表情。

男人左手持小提琴,搭在左肩,右手持琴弓,仍旧在试探。不是在试探音声,而是在试探房间里的气氛、女人的反应,仿若颉颃翩跹的两只鸟中,时时要向上、刻刻想引导的那只,因了这欲念而活泼,又因了不确知另一只的回应而畏缩。这恰好给了小提琴声婉转、幽怨的余地,连男人的动作都那么欲说还休,令人掬泪。女人坐在钢琴前,并不看向男人,也没专注于面前的黑白键,她处于某种失神状态,也可以说处于一种倾注状态,她的人和整个房间融为一体,她就是这个容纳了大家的房间。

只是在某个间歇,女人的手指会落在琴键上,按下一个或一串白色,间或也有黑色羼入。她每一次动作,都将男人手下指尖那即将狂热的声音拽回来,赋予其沉稳与次序,可是她旋拽旋止,并不构成滞碍——只是如此往复多次,男人未免有些焦躁,小提琴的声音有了突破的意欲,耳听得渐渐流露出一丝尖厉。女人仿佛没有意识到,仍旧按照先前的方式,给予自出机杼的节奏。

原本站在几米开外的行者忽然上前几步,来到女人身旁。小提琴声结束试探,因为不断被抑制而积累的沮丧显露无遗,起的调子很是高昂,随后由此进入,一路向上并以炫技的指法、速度,以连续的颤音,开始强行地引领。女人右手扬起,指尖下垂,却犹豫该在哪个节点进入。没有继续等待,行者的手指完全即兴地,在钢琴上远离女人的地方弹奏起来,这是一首和男人的小提琴行进无关的乐曲,它匀称、完满,如同一条浟浟向前的自有线路与痕迹的小溪,但它又毫不封闭,在任何地方都是敞开的,能接受另一条溪水或者一股泉水的汇入,哪怕是雾气、露水,一律来者不拒。

女人是敏锐的,她感知到行者弹奏的邀请,号到这邀请的脉——无主次无主从,无须引导无须跟随,于是她的手指落下。因为这四手联弹,钢琴不再是一架固定的琴键有限的乐器,而成为打开的空间,因打开而能与原本封锁在外的空间连为一体,女人顺势破除将自己等同这个空间的幻象,变得不再固定、拘泥。在这一瞬间,似乎盈满的钢琴声忽然清空,小提琴声再度进入,不再带着颉颃的羽翼,而是和钢琴声融合为一体,成为翩跹本身。

行者从弹奏中脱身顺理成章,男人、女人的神情证明,他们明了这离开并不算撤出,没有远离也没有缺漏。是行者走在前面,使者跟着,最后才是引路人。

没有再在二楼停留,就这样上到三楼,仍旧是行者在前。三楼一片静谧,没人在楼道张望,房间里也没有传出任何声响。向着楼道这一面,每个房间都是大大的落地窗,是为展示,也是为证明。房间里并无特别,依旧有男有女,人数有多有少,可他们都如同雕塑,站立着、倚靠着,坐着、卧着,互相凝视、互相护持。从哪个角度,在任何时间,望过去,看到的都是这样宁静的永恒的画面,不因有人走过而被扰动,也不因停在其间而变化,可又绝无死亡的僵冷在其间,能感受到的,就是无声的澎湃的涌动的宁馨的充沛的流淌的爱意,是恰如其分的得其所哉的爱,是与自身之外的他人天长地久的爱。

行者和使者在三楼的爱意间徜徉、流连,引路人自然又回到前面,没有话语,没有示意,就来到下楼的螺旋楼梯口。行者与使者在那一刹那醒过来似的,带着一点点羞涩,紧紧跟上引路人的步伐,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向下走去。同样的路径,下降和上升已将其修改,所见和不久前大相径庭,一切都散发出速成的现已朽烂的气息,不忍卒视。引路人对此熟稔于胸,步子越来越快,要不是仅有三楼,只怕很快就会变成直线下坠。

到了一楼,不久前围观的那些人已然视行经的引路人、行者、使者一行为无物,仿佛时间已跨越遗忘的界限。这一行也无意停留,引路人亦无须动用光的闪现与闭合,只需要带着行者、使者穿过人群,走到一扇区别于其他房屋的铁门前,等待着它打开并走进去。

铁门背后是向下的阶梯,类似高楼的救生通道。不同的是它四面封闭,没有护栏、扶手之类的存在,而且它前后左右呈均匀的半透明状,其程度恰好既保证人行走在其中享有足够的采光,又无法完全看清半透明的内里或者另一边是何等情状——不妨说,这是一个阶梯状的洞。引路人没做介绍,没留出空闲让行者与使者观察,直沿阶梯下行。尽管半透明自带不稳定感,让人以为每一步都无法踩在实处,但落脚的感受还是很快让行者与使者踏实下来。这踏实喂养出足够的耐心,当阶梯开始变换陡峭、拐弯、直行、爬升、分岔诸般游戏时,行者与使者都不紧不慢地跟上,没有烦言。

仿佛兜完一大圈,回到一道与出发时不差分毫的铁门前时,引路人示意目的地到了,待行者与使者在身后停下脚步时,才又推开铁门。门后不是新的阶梯,是一座令人失重的大厅。失重不以其宏大阔深,也不以其布置烦琐,仅仅由光线造成。这大厅陈旧如仓库,没有一根柱子切割空间、划分区域,而是依赖不同颜色与亮度的灯光。灯的装设位置、照射角度很巧妙,将大厅分隔成中间一周边四,共五个空间。空间的大小并不均匀,相互之间的界限可以分辨却也并不分明。可以明确的是,每个空间里面都有人。

引路人并不迈进铁门内,只是伸伸手。行者与使者毫不踌躇,跨出一步,走进去。这个空间现有一男一女,两人都各拿一把剪刀,随手拾起地上散落的纸张,剪下去。纸有大有小,颜色有别,两人剪速快慢不一,可不用多久,就看得出他们的动作有着独特的一致性。一个人速度略快,完成手里的动作,扔下剪好的纸,再稍做选择,从地上拾起又一张纸后,另一个人亦完成手里的剪纸,必然会拾起一张颜色、大小完全一致的纸,再追随先动剪的人,剪起同样的画面、物品来。两个人的动作、神态相差无几,只是前后稍有延宕,如同同样的画面播放两次。更为特别的是,无论一方动作幅度如何,另一方都会跟上,可两个人的时间差始终一致,犹如被先行设置。

行者与使者等着两只绿色的长颈鹿从二人手中掉到地上时,顺时针走到下一个灯光略红的暗色空间。里面有十二把椅子,一对男女分坐其中两把。他们互相望着,目光在凶狠、鄙夷、漠视、讥诮等各种强烈而负面的情绪间切换,却也一刻不相分离。毫无间隔规律地,其中一人或两人就会站起来,换一把椅子坐下,整个过程目光并不转移。他们的距离随每一次调整而变化,情绪却总在那可数的几种间切换。有一次两个人甚至接近到脸对脸、鼻子挨鼻子,目光中的情绪仍没有变化分毫。只是在行者与使者看来,那个距离反而消解了情绪,让两个人变得极其陌生。

下面一个空间,粗粗一看以为是一个人,等那身影转到离强烈至炫目的灯光稍远处,才看得清楚是两个人,像两条纠缠为一体的蛇。从背影来看,这是两具赤身的裸体,可无法分辨他们的性别。两人完全融合在一起,搂抱的手臂已长进对方的身体,严丝合缝吻合在一起的口腔互为呼吸的器官,相接触的皮肤互为表里。他们一刻不停的动作,就是占据全部空间的蠕动的风,或者风中的蛇与树,不留出丝毫的缝隙与缝隙的可能。这密集的密不透风的空间直接将行者与使者赶到下一处,可是他们刚刚迈入其界限,就有几样东西飞过来。

那同样是密实的空间,密实肉眼可见。各处都塞满东西,从上到下,堆积木一样,满满当当、摇摇欲坠。没有一样是完整的,也没有一样是稳定的,奇就奇在,整体的不稳定构成在每一个时间断面上都可以求得的平衡。方才迎着行者与使者而来的,是一把刀子和两个碟子,刀子没了刀把,碟子各缺一大角。没有砸着行者和使者,也没人过来解释,更没人道歉。不需要解释与道歉,那对男女还在互相投掷,动作极其危险,力量都用到极致,决心要解决掉对方似的。可这外显的狠劲,让他们的投掷与躲藏又带着儿童游戏般的超凡的轻松,让行者与使者既没法劝和又无法离开,只得在各样物品间闪展腾挪,寻找落脚处。

到面前发现,尽管两个男女互相瞪视,根本不考虑手边是什么,抄起来就扔,可扔出的刹那,两人脸上都浮现出流淌的蜂蜜般的甜美。这甜美如此相似、如此动人心魂,以致他们恨意足以夺命的动作看起来如预定的共舞。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被四个空间环绕,居于中心的那一个。使者率先走出堆积如迷宫的物件,可一进入那个空间,就呆住了。直到行者也走进来,直到空间里的目光锁定行者,使者才又恢复行动的力量。是一个灯光由上至下,平行射在每一寸地板上的均匀空间,中间垒起四方的台阶状的平台,平台上端没入天花板上方。但平台是透明的,也可以说是透明而能投影的,因而在每一级台阶上,都能看见一张脸的一部分,那梯形状的脸正从四个方向对着行者和使者,目光一番游弋后,锁定行者。

随后那脸上绽放粲然的笑容,无邪的事物原初的笑容,一个声音随后传来,怨怼、炽热、魅惑、自尊……这等情景下能够想起的意味、能够予以理解的况味,都在那声音里。那无性别的声音说:“带我走吧。”停了停,又说,“或者上来,到我这儿来。”

“无论如何,都和我在一起。”

听到这里,行者转身就走,使者赶紧跟上。没有引路人的提示,行者和使者的脚步是慌乱的,他们先走进男女互相望着的空间。这一次,那个男人一下放松,他掉过头去,转身跑向中间的空间,迅速爬上台阶,消失在上面的平台,或者也趴下来,让自己的脸与说话的人的脸重合,让自己的眼睛并进说话的人的眼睛。在他离开的空间里,女人也放松下来,她没有看行者和使者,而是哼起一首歌。行者和使者往回退,退到还在剪纸的空间里,女人见到他们,放下已剪出雏形的苹果树,挥挥手。男人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苹果树,同样跑向中间的空间,爬上台阶,在平台上趴下。

密集空间里的男女手里各拿着一把餐刀和叉子,行者与使者的出现也如下达命令,让他们停下。男人冲女人鞠躬后,走上前,餐刀交到女人手里,转身走向台阶。女人则仪态大方地放下餐刀、叉子,顺手从地上捡起一面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从镜子里,行者和使者瞥见旁边空间里仍旧融为一体的只看得到后背的两个人,以蛇与树的动作,踩着梯形的脸,迅速上了台阶。

行者愣了愣,看着使者,两人面面相觑。随即,共同下了决心,同时点点头,向着中间的空间奔去。台阶上那五合一的脸更加明确地朝着二人,目光在行者与使者间流转。行者与使者的四只脚轮番踩着梯形的脸向上攀爬,一级级抬起二人的身体。是在向上攀爬,可又像是踩到了某个关键的按钮,平台在往下陷落,这一个动作带出的双向链条让二人恐慌,脚下的动作更加快速。再漫长的陷落也有到尽头的时候,不用等到攀上最后一级台阶,平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并没有人在那里趴着,平台两端,相对而立着两个人,静默如山。光从上面照下来,白晃晃、直通通,让两人从额头到嘴唇再到脚底,亮度从几何级数降低,整个人明暗不等、面目全非。辨认不出他们的肤色、年龄,但无可忽视的性征宣示,这是一男一女。行者与使者踏上平台的刹那,灯光熄灭,世界顿时熄灭。在忍耐之弦即将崩断的瞬间,灯光亮起,世界一如方才。男女站立,行者与使者观望。刚够看清的瞬间,灯光熄灭。这次没那么久,视网膜上还留有物象的影子,就又亮了。光亮时间恒定,光灭时间不定,空间如是开启它的延时摄像,并以光为声音为节奏。一帧帧延时得来的画面中,男女在对望,在凝视。身体在燃烧,在反应。喘息如细雨密布,如迅雷弥漫。他们动起来。男人跑向女人,女人奔向男人。一定是迅捷的,只是被光的切换定格,仿佛迅捷在延缓。男人速度更快,跑过中线,那里有透明的游丝般的利器,切过他的咽喉。被割下的脑袋滚过平台,翻下台阶。断头的躯体喷出血液,血腥被光的明灭放大又抹去。躯体受惯性的驱使,继续跑动,女人奔到面前,双手搭在男人肩上,向上跃起,坐入男人的身体。

最后一次明灭。男人进入女人,头颅从肩上长出。随即灯光熄灭,倒数结束后,灯光恢复如初。并无男人,并无女人。只有一个人站在平台的中间,就是引路人。引路人正面对着行者和使者,不等二人提出任何问题,即伸手止住,又向上指。平台在加速降落,很快就和行者与使者之前置身的空间平行,但已望不见空间里的三个女人。望上去,就看到周遭变化中最剧烈的部分。置身的空间正在一起下降,就像拽着一个平面的一点,让整个平面呈漏斗状下跌。

下跌停止时,平面对着漏斗尖,行者、使者、引路人正以三角形的站位,承接着漏斗的倾斜。晨曦已经展露,旭日尚未得见,漏斗的聚焦仍旧让平台的顶端极为明亮。一阵阵喧哗让使者低下头,看到脚下一级级台阶上站立着一圈圈的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迷茫的渴望。使者想说点什么,再次被引路人上举的手指止住,光线忽然变得通红,整个空间丰盈、性感起来。再抬头,只见如同巨鸟垂翼,樱桃罗列而成的云朵压满天空,每一粒都是紧抿的红唇,每一粒都由内向外洋溢吹弹可破的光。那不是一朵云,是一团,是轻盈如雪花似飞絮,是堆垒如山峦似荒岭,团团围拢的云层。

没有任何等待与缓冲,云朵翻卷,罗列松散,带着露水的鲜艳欲滴的红色樱桃密布倾落,从中间到漏斗的四边,干脆雨滴如雹子一般,噼啪而下,似乎要把这个下坠的空间淹没。

低头避让樱桃时,使者忽然看见引路人痴痴地望着行者,眼睛一不地两个眼窝直往下滚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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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与朝霞映染下,半个天空如堆叠一张织锦,色彩的丰富与褶皱的牵连,有着失真般的迷人心魂的力量。男孩坐在门前不远的树桩上,久久凝望着半个迷幻的天空,眼睛偶尔不舍与胆怯地望向紧挨着的另一半长空,那里只有被过分用力刷过的接近死寂的浅橙。无论那绚丽织锦令他多么迷眩,那死寂浅橙令他多么畏惧,男孩都只将目光上举,身体都背朝着昨晚入住的铁皮屋。

“你出去,不管走多远,不管在哪儿,都不要回头看。我不叫你,不要回到屋里来。”这是不久前月球隐士对男孩说的话。男孩几次都想回头,看看月球隐士究竟在房屋里面做什么,每每都被月球隐士说那番话时的严肃语气给阻止。越是这样,自然越是好奇,以至于为抑制这一意愿,脖颈越来越痒,身体越来越颤抖。

身后世界的一切都被放大,虫子鸣唱、跳跃的响动,风拂过草与树,摇得铁皮晃动,甚至随着温度的升高,世界开始缓慢地舒展发出的声响,统统没有逃过男孩的双耳。但并没有别的声响,没有来自月球隐士的声响。天空望得越久,耳朵听得越深,越感到身后什么都没有,是空是寂静。在某个瞬间,男孩身体一颤,感觉自己和屁股下的树桩向前滑去,像是在那条他现在搞不清楚离开了多久的河里,没有别的依靠,只能在一只孤零零的独木舟中,向前漂,向下越去越远,速度越来越快。

男孩啊的一声,再也顾不上别的,猛地转过身去。铁皮屋还在原地,像伏在那里的一只蜗牛,一动不动。旁边的草、树,那条小路,都和昨天他们被安置下时一样,和他不久前走出来,一眼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又是一阵微风起,草偃树动,铁皮作响,别的没什么异常。

“他去哪儿了?”男孩有点疑惑,他站起来。这时,他察觉,铁皮屋里似乎比外面更加明亮。铁皮屋上方在一侧开了两个不大的口子,用透明胶布粘上两块玻璃,采光并不好。装了一盏吊灯,但五个灯位上只有两盏,男孩记得出门时,关掉了灯。但现在,房间里布满柔和的白光,比室外还要明亮,衬得铁皮屋仿佛一个发光体。

男孩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不是眼花,铁皮屋的白光持续而稳定。可揉眼之下,他发现别的变化。原本蓝色的铁皮屋上,有一些地方油漆剥落,露出灰色的底子,甚至有的地方还在风吹雨淋下,生出铁红色的锈迹。他记得很清楚,朝向他这面的墙上,有两大块灰色,像是两只眼睛,又都在门的一侧,让这座铁皮屋更像一只比目鱼。现在,那灰色正在消失,两只眼睛正在闭上。

犹豫一下,男孩还是跑过去,站在灰色斑块前。是的,灰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它周围的蓝仿佛一摊水,向灰色漫过去,填平它与墙体之间那一点点的凹陷。也可以说,蓝色活了过来,一点点地毫不留情地吞噬着灰色。无论是漫溢还是吞食,都进行得悄无声息,不留余地,让看着的人反而无法相信。男孩伸出右手,拇指向左侧的灰色摁去,那里刚好还有一个指头的空余。蓝色没有退缩,走到男孩的手指上,是微凉的蓝色的感受。眼看着蓝色沿着手指上移,男孩惊恐地退后一步,指头回缩,蓝色如黏稠的液体,一端连着墙壁,另一端跟随他手指的拔出,还在向前漫溢。

“不要动。”是月球隐士的声音,话音未落,男孩手指上蓝色的微凉开始消失。他听话地站在原地,手指也一动不动。那蓝色不再蠕动,慢慢地干燥起来,男孩的拇指因这干燥而有点紧绷。

“可以走了。”男孩听从月球隐士的吩咐,慢慢腾腾地先后退一步,再往外拽手指,如同从插入的纸张里拔出,有清脆的声响。笋壳或者蝉蜕般的蓝漆从墙上凸出来,留在原地。男孩有点畏惧地退出好几步,确信蓝漆不会扑上来,才把手指上已经干燥的漆剥落。拇指上没留下漆的痕迹,不痛不痒,左手捏捏它,也没任何异常。男孩又对墙上突出的那一截蓝漆生了兴趣,回去几步,食指试探着碰碰,蓝漆已然干透,没了生命。右手拇指、食指呈钳状,捏住它,左右晃动,那截蓝漆应声脱落,在手里如一截松枝。不等男孩看仔细或者拿它玩耍,那截漆化为齑粉,散落地上。再看墙上,那只眼睛留下一根拇指大小的空隙。

“我能进来吗?”男孩不知道是否犯了错误,如果是,错误又有多大,便以大声作问来试探,月球隐士没有回答。男孩等了等,还是没得到回应,又想想,终于走进去。

铁皮屋很小,就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中央是一张小几,几上搁着一个空空的破损的花瓶。两扇粘着玻璃勉强做成的窗户,一扇窗户下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是煤气灶,灶上是口小锅,锅的旁边是碗和筷子,桌子下面放着一个塑料桶;另一扇窗户旁边放着上下铺的铁床,床上的用品也很简单。月球隐士没在房间里,房间却始终有柔和的白光,和在外面看来是一样的。

“什么东西在发光呢?”男孩很疑惑地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看上一遍,却找不到光源。莫非,是房子本身在发光?照着这个意思,他仔细查看四面墙壁、房顶、地面,仍旧看不到发光体。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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