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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沧桑:一棵竹,在深情凝望里,将以一张元书纸的生命形态重新启程

2021-06-03

《纸上》作者苏沧桑

文 / 苏沧桑

一、会呼吸的纸

十月,霜降。

阳光从天窗倾泻而下,像一场金色的雨,落在富阳元书纸古法造纸第十三代传人朱中华身上。站在浙江图书馆地下一层古籍部金色的雨里,隔着一层玻璃,他看到另一些金色的雨,落在阅览区的仿古书柜和桌椅上。影影绰绰的光亮,清晰的怦怦怦的心跳,都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将乾隆版《四库全书》中的一函在他眼前徐徐打开,两百多年前的旧时光呼啸而来。两百多岁的书,新得跟婴儿一样,闪烁着玉石般的润泽。

鼻尖传来一缕熟悉的气息,是他已闻了四十八年的气息,空谷、阳光、雾气、溪流、毛竹的气息,一张竹纸的深呼吸。

朱中华手心发热,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飞速交叠着一些幻象——龟甲、青铜、竹简、丝帛……荒野中,一个无名氏从一张破竹帘上轻轻揭下一层被太阳晒干的纤维物,惊异地发现可以在上面写字……灯影下,一个叫蔡伦的男人,用树皮、麻头、破布、渔网等原料,挫、捣、抄、烘,成全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张真正的纸……船一样的纸,承载着唐诗宋词书法绘画,悬浮在浩浩汤汤的时光之河……一千多年前的某个元日,北宋皇帝庙祭,风轻拂真宗手里的祭祀纸,散发着竹子的清香。这张从江南富阳跋涉千山万水抵达京都的元书纸,在风里舞蹈,召唤着祖先、神灵,以及大地上的一切……

“我能把手套脱了,用手摸一下吗?”

一段短暂的沉默。

“好。亲手摸过,说不定您真能把修复纸重新做出来。”

轻轻触及纸页的一刹那,食指中指和拇指指尖上传来丝绸般的凉滑,轻轻摩挲,则如婴儿的脸颊,细腻里又有一点点毛茸茸的凝滞。

“的确是清代最名贵的御用开化纸,洁白坚韧,光滑细密,精美绝伦。”

《四库全书》从修成至今已有两百余年,七部之中,文源阁本、文宗阁本和文汇阁本已荡然无存,只有文渊阁本、文津阁本、文溯阁本和文澜阁本传世,分别藏于台湾地区图书馆、北京市图书馆、甘肃省图书馆、浙江省图书馆,其中文澜阁本屡经战火,后递经补抄,基本补齐,就是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一部。然而,当年所用的开化纸,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做得出一模一样的了。

可他觉得,这张消失在历史深处的纸离他无比的近,像他失散多年的一个亲人:是一个婴儿,也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它离我不远,我会把元书纸做得像它一样好。我尽力。”

富阳大源镇朱家门村,逸古斋古法造纸坊。四十八岁的朱中华站在站了四十八年的纸槽前,听见隔壁传来淅淅沥沥捞纸的水声,回响了一千多年的水声。

“京都状元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曾经,富阳的山山水水里,镶嵌着无数手工纸槽。元书纸古称赤亭纸,是以当年生的嫩毛竹作原料,靠手工操造而成的毛笔书写用纸,主要产于浙江富阳,北宋真宗时期被选作御用文书纸。因皇帝元祭时用以书写祭文,故改称元书纸。又因大臣谢富春倾力扶持,又被称为谢公纸或谢公笺。

朱中华家族中最辉煌时,是抗战前,太公朱启绪拥有八个纸槽、五十个工人。而此时,曾经日夜回响着淅淅沥沥捞纸声的朱家门村,朱中华成了最后的、唯一的坚守古法造纸的人。

朱中华从裤袋里摸出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阳光从屋顶的塑料棚布间漏下来,将一个中年男人不高但很壮实的身影投到积水的地面上。深秋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只穿着格子棉衬衣和单裤,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这几乎是他常年的衣着,砍竹、捞纸、晒纸、送货、谈生意,都这么穿。其实他最喜欢的是那套米色的唐装,穿起来站在纸堆里写字,很像一个文人,但他怕村里人“晕倒”,从来不穿出门。烟雾绕上他长着老茧的食指和中指,绕上鬓角的白发,绕上紧皱的浓眉,挡住了他看向纸槽的目光,如时常挡在他眼前的一个个“难”。

朱中华相信纸是会呼吸的,有生命的,甚至相信,纸是有灵魂的。据《天工开物》记载,从一根竹子到一张纸,要经过砍竹、断青、刮皮、断料、发酵、烧煮、打浆、捞纸、晒纸、切纸等七十二道工序,耗时整整十个月,像孕育一个胎儿。从诞生的那一天起,便承载着生死悲欢、沧海桑田,那么重,那么痛,那么美,它怎么可能顽同木石?

朱中华所有的努力,就是想用竹子做出世界上最好的纸,让会呼吸的纸、让纸上的生命留存一千年、一千零一年、更多年。

可是,很难。如今的人们,往往只关注纸上的字,关注是谁的画谁的印章,是否有名,有谁真正注意过一张纸本身,它来自哪里?如何制造的?能活多少年?谁在担心一张纸会永远消逝,一门古老的手艺将无人传承,一种珍贵的精神将永远绝迹?

如果一张元书纸开口说话,它发出的声音,一定是水的声音,水声里,是比古井更深的寂寞。

《四库全书》的触觉还在指尖萦绕,他掐灭烟,将双手慢慢伸进纸槽,看到遗失在时光深处的老精魂,在纸浆水里渐渐醒来。

插图作者:胖桃子

二、一些竹和另一些竹

五月,小满。

穿过荒草的时候,九岁的朱中华和双胞胎弟弟朱中民同时瞄见了三颗鲜红欲滴的覆盆子躲在一棵毛竹的根部。覆盆子的鲜甜同时抵达两个男孩的舌尖时,他们听到了小满节气后父亲的第一次砍竹声。

当当当当当……

一共十刀。

唰啦啦唰啦啦……

一小片天空被毛竹梢搅动了几下,随着一棵毛竹慢慢倾斜、倒下,一小片天空就大出了一点点,预示着一棵毛竹在天空中消失,投胎到大地上做了一张纸。毛竹倒下时伸出绿色的手,和其他依然挺立的家人说珍重,然后砰砰砰投入了山涧——朱中华的父亲和伙计们早已铺设好的竹道上。

“斩竹漂塘”是《天工开物》中古法造纸的第一步。芒种前后上山砍竹,每根竹子截成五到七尺长,然后就地开挖水塘,将竹段在水里浸一百天,取出时用力捶洗、软化。竹子与木材造出来的纸张,最根本的不同是,木材纤维中的木质素会氧化,纸张会泛黄,添加酸剂则更严重,而竹纸纤维密实,薄如蝉翼,柔如纺绸,易着墨不渗染,写字则骨神兼备,作画则神采飞扬,耐贮藏不招虫,这些特性,使竹纸成为纸中上品,得誉“纸中君子”“千年寿纸”,是文人墨客的最爱。

小满前三天,九岁的朱中华兄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看见父亲不高但很壮实的身影穿过细密的雨丝,很快消失在一大片绿色的寂静里。父亲同样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脚上是草鞋,绑腿的布袜是母亲用厚实的布条子细细缝制的,防止荆棘和蛇虫。

古老的造纸图谱上,砍竹人都是壮年男子。砍竹是有诀窍的。有经验的砍竹人,要提前看山势,为毛竹快速顺势下山找好一条路,用几根老毛竹铺在坡上,方便竹子滑动。砍竹时,第一,要找那种竹梢刚冒出笋头的嫩竹,如果青叶都长出来了,竹子就老了,胶质包浆少,纸的紧密度就不够;第二,砍竹时,每一刀都要均匀,竹根要砍平整,硬纤维都要砍断,否则刮竹皮的人是要骂人的,不仅要花工夫清理,还会伤手;第三,要让竹子往一个方向倒,方便集堆打件;第四,打件时,要仔细,上面一人砍,下面一人将三四根竹梢头捆在一起拖向山脚,如果打不好,竹子滑到中途就散掉。

矮矮壮壮的父亲放下砍竹刀,走到溪边,双手掬起溪水喝了几口,抹了把脸,向山脚张望了一眼。晌午到了,该是女人们送饭上山的时辰了。从小满到夏至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无论阴晴,朱家门村的后山上一直会回荡着当当当当的砍竹声。一个月里,父亲身上没有一天是干的,或被雨水淋湿,或被汗水浸透。家里穷,只有两套衣服,夜里等炭火烘干,第二天接着穿。

覆盆子的酸甜里,朱中华兄弟年年跟在父亲身后做小帮手,但没有想到,父亲当当当的砍竹声在他们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在一场农事中,父亲不幸触电,留下妻儿撒手人寰。

十六岁,兄弟俩师从二伯做纸。从此,村里人说起双胞胎兄弟,眼前会浮现日夜穿梭在造纸坊的壮实身影,还有两双一模一样的、黑亮的、忧郁的大眼睛。

十九岁,兄弟俩一人砍了一万斤竹子,自己刮皮,自己做纸,借用别人家的纸槽、晒纸房,做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第一批纸。

多年后,朱中华陪同中国科技大学专家考察浙江民间手工造纸时,在温州泰顺一个很深的山坳里,突然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和他同龄的造纸人,一个人砍竹,一个人刮皮,一个人捞纸,一个人烘纸,所有的工序都只有他一个人在做。空山寂静,朱中华站在远处点起了一根烟,静静看着夕阳下那个弯腰捞纸的剪影,就像看到了自己,眼眶渐渐湿了。

“老哥们,多吃点酒多吃点酒!”

大年初一,堆满元书纸的厅堂中央,摆了一张圆桌,圆桌上堆满丰盛的菜肴。一桌年纪与他相仿的砍竹人围桌而坐。朱中华线条圆润的国字脸上堆满了笑意,一手香烟,一手一碗自家酿的葡萄酒,一扬脖,酒碗就空了。春寒料峭,他仍然只穿着格子棉布衬衣。

如果朱中华是海底的拳击蟹,这些人就是被他牢牢“抓”在手里当拳头用的海葵。是砍竹、刮皮的伙计,也是几十年的兄弟。农历新年的第一场酒,只是个起头,一年里要请他们好多次,过年吃一次,开工吃一次,上山前吃一次,上山后天天吃,家里做好酒菜,碗筷酒盅全套备好连同一人三包香烟,一拨送到山上,一拨送到山脚。

朱中华脸上的笑,是真诚的,心里却是酸的。此时,在他左手边吆喝着划拳的四个同村兄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说是来挣钱,其实是来帮他。砍竹的壮年人越来越难找了,兄弟们也都年已半百,一人一天只能砍一两千斤。而技术性更强的捞纸、晒纸,会做的人更少了,工人工资越来越高,人越来越难找。也有年轻人想来当徒弟,过来一看,村里别人家都造了高楼别墅,朱中华兄弟俩还住着旧楼房,觉得没啥前途,说“再说再说”,就再也不见踪影了。再过几年,恐怕连给竹子刮皮的人都请不到了。

一场酒接着一场雨,第一场春雨后,头一茬新笋一冒头,朱中华就得挨家挨户找人了。嫩竹越来越少,有的竹林长久没人打理,春天一来,笋就被挖掉了,能长成嫩竹的寥寥无几,同样面积的竹林,能用的嫩竹只有从前的十分之一。有的竹林主人以为朱中华挣大钱了,便不肯按平常价格卖给他。

求人,全是求人。

有什么办法吗?有。降低要求,批量生产,成本就少了,钱就能多赚一点。可是,怎么能眼睁睁把会呼吸的纸做成死的纸呢?不行,要做,就做最好的纸。

二〇一七年小满前三天,朱家门村后的山里,又一次响起了砍竹子的当当声,又有一些竹子,将带着一种使命滑向山脚,如同多年前双胞胎兄弟曾经采摘覆盆子的那棵竹,只剩下一截短短的竹根。再过一个月,山谷会安静下来,更多新鲜的断竹根会和它不远处很多枯黄的断竹根一样,在竹节里盛上一场雨,映入整个天空和竹林,像一只只深情凝望的眼睛。

一棵竹,在一个个深情凝望里,经过整整十个月的孕育,将以一张元书纸的生命形态重新启程。洁白的纸上,会长出一轮一轮的年轮,在许多生命无法抵达的时空里,继续延绵一千年,一千零一年,更多年。

(本文节选自苏沧桑所著《纸上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纸上》

苏沧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1年3月

《纸上》是一部江南散文名家苏沧桑的散文集,收入了《春蚕记》《纸上》《跟着戏班去流浪》《与茶》《牧蜂图》《冬酿》《船娘》七篇纪实散文。

作者走进乡村剧团、手工纸坊、茶农之家……观察、体验、感受、描述他们的生活,作者力求表现这些艺人的真实日常,因此她实地到访、仔细观察,观察他们的服装、肤色、神情、常年劳作的双手,也观察他们的日常饮食、朋友交往,以此丰富了艺人自身讲述的外延。

桑蚕丝绸、传统造纸、草台戏班、茶农生活、养蜂人家、古法陈酿、西湖船娘,作为一种生活日常,正在逐渐或已经退出社会舞台,因此作者的跟随和讲述是一种有价值的文化记录。

苏沧桑散文描绘的传统文化是南方的,也是中国的;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她是历史的,也是没有成为过去的。文章时空交错,勾连古今,思维开阔,思考深邃,力求思想性、艺术性和可读性的高度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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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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