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北记忆（四首）

作者简介：王长元，男，1959年出生于吉林省大安市（县）大赉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文联副主席，长春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延河》《作家》《清明》《春风》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1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诗集1部（与人合著），专著1部（与人合著）。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网络文学奖、东北文学奖、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老东北记忆（四首）

作者：王长元

宁古塔

这是

一种怎样的刑罚

甚至比

砍掉脑袋还令人可怕

只要受刑者

听到这样几个字

——流放宁古塔

霎时

就会脊梁沟发冷

人生就此挂上了悬崖

死神

在那里微笑

魔鬼

早已露出了獠牙

几千里漫漫长路

生命开始了屈辱攀爬

从此你的人生

钉在了地狱门槛上

任狰狞

嗜血的魔鬼随意践踏

宁古塔

冰雪冻僵的土地

兽性

在这里被无边放大

大清帝国的

人间地狱

流放者存活一天

等同于

在流血的刀尖上挣扎

宁古塔

哪里有什么塔

每一粒土渣

都是对人性残暴倾轧

既然这里

诞生着披甲人的奴隶

人们的死活

几乎不如

田埂上的一株青麻

如今——

这里早已冰雪融化

早春依然开放淡淡的小花

只是回望

那段血染的历史

宁古塔——

就像一把刀子

它刺伤了人类心灵

残留的

却是一道永不结痂的伤疤

东珠

坚硬的小风

如刀尖一样刺骨

带着冰碴的江水

扎得人骨头节发木

老东北采珠人

只有掫上几口小烧

才敢光着身子

扎进激流深处

鼻孔的苇管

喘息着命运的凄楚

冻僵的身子

在江底一寸寸匍匐

激流

像一条条凛冽鞭子

泥中蛤喇

用坚硬藏匿着人间祸福

有了东珠

生活才有了光亮

没了东珠

岁月竟变成了猛虎

采珠人性命

只能在水下挣扎

每一朵浪花

似乎都来自死亡之谷

倏忽间——

蛤喇的病痛

竟成了皇家宝物

小小的东珠

却照亮了

大清帝国的皇天后土

东珠——

多像一只含泪的眼目

它凝眸过

凄切的江水

也注视过

皇宫的每一寸肌肤

每每回望老关东的苍凉

我禁不住

又一次想啜泣恸哭

轱辘冰

正月十五的晚上

连月亮都惊诧

关东人

这是怎么啦

为什么

把自己变成了滚子

在大冰上滚动、碾轧

男人碾轧

女人碾轧

老人碾轧

孩子碾轧

……

一片

白花旗染黑的棉衣

似乎在

寒冷的冰面上苦苦挣扎

滚冰——

究竟滚走了什么

是病痛，还是伤疤

滚冰——

又滚来了什么

是运气，还是富甲

默默无语的大冰

沉默了好几百年

却从不做答

就这样

一年一年滚动

就这样

一辈一辈碾轧

哪怕有一天

身子真的碾碎了坚冰

那顶多

也只是个美丽动听的神话

世事间

哪有什么讨巧的办法

支撑人站立的

只有不缺钙的骨架

还是从

大冰上站立起来吧

扔掉祈求的袈裟

让滚动变成行走

把所有的坚硬

都踏踏实实踩在脚下

鳇鱼

一个部落屯扎这里

只是因为

这条汹涌的水域

那金子一样波涛

雕琢出一种

比金子还珍贵的鳇鱼

于是——

圣旨下来了

这里竟变成了皇家圣地

捕捞它——

多少渔夫葬身江底

无情的江水一路向东

绽放出

一层一层血色涟漪

悲苦的亡灵

早已默默无语

鳇鱼掀起的波涛

制造了

人间最凄切的别离

运送它——

多少贡车历经了生死

风雪贡道

洒满了关东人的血滴

哪里还数得清

一千里还是两千里

朝贡者一路下来

脊背早已变得弯曲

贡奉它——

一个王朝

开始用膝盖来站立

虔诚的目光

承载古老的图腾

装扮了皇家盛大典仪

只因为鱼的颜色

得到了皇帝的赞许

所以才用鱼的金黄

去包裹整个帝国的梦呓

鳇鱼

原本是一种水中动物

却为何

演绎着人间万千传奇

其实它们的

每一次生死

都折射了

关东江水无边的悲戚

（编辑 刘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