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马未都《背影》:散文忆故旧
谈起祭文、悼文,我们最熟悉的是韩愈《祭十二郎文》中的“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是《项脊轩志》中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悼文这种古典的文体总是有种天然的悲感意蕴。
最近人文社推出了马未都为故去的亲友所做的《背影》,这是一部悼文的合集。书中写作了25个身份各异、亲疏有别的人物,他们都在作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痕,读者也得以从马未都与这些友人交往的侧写中,看到一段特定时期的历史,感受改革开放初期至今的文化热、收藏热。最近,马未都为新书《背影》举办了线上发布会。
《背影》
由父亲引起的写作动意
马未都谈到,《背影》这本书或者说写悼文的这个动意是由父亲引起的。
“我能找到的父亲最早的一张照片,我未加修饰地直接放在书的前面。我上面写了一句话:这是父亲第一张照片,摄于解放战争行军途中。照片中他的鞋上还有泥巴,他的脚很松弛,还翘着,严格说这个照片不大像照片,它更像一个剧照。现在照照片都很松弛,因为你天天拿着手机照来照去,可是在民国的时候,每个人照照片都是天大的事,都会正襟危坐,都会照一张非常死板的照片。可是我爹恰恰照了非常生动的照片,这种个性我们通过一个细节就可以感受到。”马未都谈道。某种程度上,写悼文也是希望从这些细节去窥看一个人的生平。
马未都在书中追忆了自己的父亲。马未都出生于军人家庭,父亲马丹林,一个胶东半岛盐碱地的农家子弟,十几岁参加革命,从指导员、教导员到政委,在解放战争时期,参加了大大小小多场战争。马未都写:“父亲开朗,小时候我印象中的他永远是乐呵呵的,连战争的残酷都以轻松的口吻叙述,从不渲染。”
马丹林生来口吃,终生未获大的改观,但他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教孩子们如何克服口吃,“我年少的时候,常看见他耐心地向我口吃的同学传授一技之长。他说,口吃怕快,说话慢些拖个长音就可解决。一次,我看见他在一群孩子中间手指灯泡认真地教学:灯——泡!开——关!其乐融融。”
谈谈文物收藏
1996年10月30日,马未都创办观复博物馆,这是国内第一家获政府批准的私人博物馆,《背影》一书中,马未都记叙了自己早年收藏的经历。生于1955年的他,插过队下过乡,做过机车铣工。上世纪八十年代,因为一篇小说,他调任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做文学编辑,发掘了现今很多耳熟能详的作家的小说。业余时间里,他则喜欢到琉璃厂淘宝。但那时的古董店是国营的,只有外汇券的人才能进入,并不欢迎像马未都这样的人。马未都自嘲:“我年轻时瘦,瘦给人印象不如胖憨厚,加上遇事反应又快,估计别人看我都觉得我心怀鬼胎。”马未都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怀有巨大的热情,瓷器是马未都的至爱,“甭管是什么,我一见就迈不开步,两眼发直,旁若无人。”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文物,之前在北京有几个点儿可以买文物,一个是琉璃厂北京文物商店的收购部,一个是后门桥鼓楼前面还有一个收购部。北京当时有大量的信托商店,在上海叫调剂商店,都是人把家里的旧物搁在那儿卖掉,那里有很多文物,因为有人分不清是文物还是旧物。我当时特别爱逛这些店,在这里看到很多东西,更多的是学习知识。”马未都谈道。
马未都
在内地的古董店门庭冷落时,香港那边却别有一番热闹,马未都谈道:“香港的古董街道最后的繁华是1980年—1990年,或者1985年—1995年。它有多繁华?你不能想象,古董店都要排队,当时在九龙的商店,每天门口都有人排队买东西,老板累得一天到晚就打包了。那时候大量的东西以潮水般的速度涌向香港,香港的荷李活道下面那条摩罗街上,都下不去脚。香港东西来源特别复杂,不仅仅是从内地流出去的东西,更多是早年流向欧洲又返回来的,去美国的又回来,香港变成一个集散地。”
上九流下九流皆朋友
如今,收藏拍卖赶上时兴的潮流,各种拍卖app层出不穷,但在如上所述,上世纪八十年代,内地刚刚开放,人们还没有理解拍卖是怎么一回事时,马未都就跑到当时拍卖市场很“繁荣”的香港去买古董。那时的古董店大都为外国人所开,国内没有人去买古董,一口京腔的马未都显得很扎眼。这也是后来他与收藏大佬徐展堂、王季迁、陈淑贞、安思远等人相识、交往的契机。
马未都谈道,自己与王世襄认识的时候大约30岁,王世襄已经71岁,“当时他并没有受社会重视,他很冷清的,你去他们家,什么时候都是他自己,没有外人。不像等到他80多岁的时候,中国古典家具也热了,黄花梨家具、紫檀家具都热了,找他的人络绎不绝,那时候我就退场了,我觉得人生跟舞台没什么区别,没人的时候你上去可以表演,满台都是表演者的时候,你可以撤退变成一个观众。”
马未都(左)与王世襄
“王世襄是一个文物大家,他喜欢收藏。过去文物大家喜欢收藏的并不多,因为有一个工作纪律是不允许收藏。王先生因为五几年以后离开故宫,他就可以收藏。他有些东西不停地拿给我看,我在关于他的悼文里面写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事。”马未都谈道。
《背影》中写到的另一位收藏家王季迁也很传奇,马未都分享道:“他最著名的事就是将一张《溪岸图》以500万美金卖给大都会博物馆,500万美金在当时是天价。卖完以后引起轩然大波,当时很多人说这个东西假的,张大千造的,大概是1999年底在大都会搞了一个研讨会,用了很多现代的科技手段把这张画历史上修复多少次都表现出来,很肯定这张画不是张大千的作为。”
马未都(右)与王季迁
马未都也在文章中如此评价富翁徐展堂,“态度往往能决定人生的取舍,取舍又能决定人生的走向。按说一个人成为富翁后很容易先晕一下子,多数人借此就晕下去,晕一辈子,可聪明人会很快从晕劲中清醒过来,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财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马未都在《背影》中自述早年经历:“我在文化系统里算不规矩的,东跑西颠,呼朋唤友,上九流下九流皆有朋友。”
1990年代初期,马未都与朋友们组建“海马影视创作室”,创作出了《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等广受大众欢迎的电视剧作品,投入收藏愈发不可收拾。很多人认为马未都收藏是靠着机遇,某种程度上也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人们向往新生活,对旧物旧生活方式丝毫不感兴趣,这也得以让马未都积攒下了许多宝贝。但更重要的是,他一直秉持着收藏界的文化传统。“过去的文化中,文人卖东西是个耻辱,我收藏头二十年一件东西没卖过,觉得卖东西换钱是文人之羞,正是这种好面子救了我,所以我的收藏都是原始股,等开窍时早已身价百倍。”
《背影》中看似写的是别人,但也是作者自况,马未都写陶瓷考古研究者刘新园,“陶瓷鉴定早些年是个冷门学问,偌大的中国能对陶瓷迅速做出判断的总共就三五个人。有名的我都接触过,每个人风格不一,大开大合者有之,中规中矩者有之,谨小慎微者有之;刘先生为前者,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一听就让人痛快。后来陶瓷收藏热了,鉴定家就成了香饽饽,有人请了,坐头等舱了,拿鉴定费了,一拿鉴定费话就不由衷了,大鉴定家们立马分出了高下,这高下实际上就是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