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贵人
一个人的转折期,大都出现在青年时代。也许艺术的认知不易,转折出现的时间点,也不好判断,进入中年,甚至老年期也未可知。齐白石老人现在当然名满天下,几无人不知。可他在生前的相当一段时间,是颇为落寞的。他自己在一首题画册的诗中说:“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说的就是他在北京卖画一个时期的情形。(“雪个”系明末清初著名画家八大山人常用的一个号。“燕”本指今天河北一带,此处专指北京。)这时,齐白石在家乡湘潭一带,人们还略知他能刻会画。由于家乡战乱及友人邀约等因素,他来到北京,准备定居下来。这两句诗描写的就是他的当时情形。
▲ 齐白石
此时的齐白石,已经年近六十。在北京定居,拿什么“吃饭”呢?“以卖画刻印自活。”书画刻印,名气非常重要。齐白石不是那种“活络”人,绘画走的又是朱耷(八大山人)那样的“冷逸”路子,所以卖画生意,实在清淡。按他后来对人的讲述:“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故此,他卖画的价格,自然上不去。“我的润格,一个扇面,定价银币两圆,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人问津,生涯落寞得很。”可是,真正认识齐白石内在才华的人,即使“仅有”,还是有的。这其中,陈师曾是最重要的一位。
▲ 陈师曾
二人相识
陈师曾名衡恪。出身名门望族。其祖父陈宝箴,是“维新变法”的实权派人物,在担任湖南巡抚时积极推行“新政”,文才、韬略和办事能力深受两湖总督曾国藩赏识,“官声很好”;其父陈三立,是当时中国极负盛名的大诗人;其弟陈寅恪为中国现代成绩非凡的学者。这样的文化背景,使得陈师曾的绘画有着一般人难能具备的浓厚的文人气息。按照齐白石的说法:“师曾能画大写意花卉,笔致矫健,气魄雄伟……”北京当时有这样的风习,一些官员或附庸风雅的有钱人,在家招集一些书画家小饮。事先摆好纸笔画碟,求画家们合作手卷或条幅。这种场合,谁最先落笔,当然意味着定调,也显示此人的画坛地位。据齐白石后来讲:“师曾逢到这种场面,并不谦逊,往往拿起笔来,首先一挥。有的人对他很不满意,他却旁若无人,依然谈笑风生。”尽管陈师曾较早去世,未能充分施展长才,可从书画创作及对书画识见看(近年又出版了其内容深湛之《陈师曾画论》《中国绘画史》等),他是此时北京当然的画坛领袖。
▲ 齐白石《桃花源》
齐白石当时卖画,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绘画及刻印的润格。在这里,陈师曾看到了齐白石的印章,十分赞赏,便特地到齐白石此时所居的法源寺去寻访。陈师曾当时在画坛享有盛名,对他的来访,齐白石自然高兴。他赶紧从行箧中取出自认为可以代表水平的“借山画卷”,请陈师曾鉴定。细细看后,陈师曾认为,这些作品“画格是高的”,可还有不够精湛的地方。他随即题了一首诗,表达对齐白石的欣赏和期望:
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
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
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
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
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
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陈师曾确实有眼光,他在齐白石作品中,看出了其所画内容及运笔许多得自个人对自然的观察,“各有妙处”,可“世人”却“能似不能非所闻”,故此不大喜欢。他从齐白石的画及刻印中看到了独到和创造,而这是艺术创作中最为珍贵,值得葆有和发扬的,因此鼓励其“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陈师曾《墨梅图轴》
看到陈师曾喜欢自己的印刻及画,并且读出了内在的蕴涵,齐白石受到了极大鼓舞,对他此时落寞的状态也是强力激励。作为一个有独到追求和探索的画家,陈师曾不必求媚世俗的看法可谓“正合我意”。两人年龄虽然相差十来岁(陈师曾生于1876年;齐白石生于1864年),可情投意合,一见如故,遂成莫逆。
此后,齐白石常常去陈师曾家。陈的书室名为“槐堂”,在那里,齐白石陈师曾“谈画论世,我们所见相同,交谊就愈来愈深”。“槐堂”到底高阔,旧历六月依然清爽。内中墙壁上,挂着四川嘉陵一带山水画,这些地方齐白石也曾去过,看着便颇感亲切。一次离京归家,齐白石依依不舍地写下一首诗:
槐堂六月爽如秋,四壁嘉陵可卧游。
尘世几能逢此地,出京焉得不回头。
在“槐堂”与齐白石交谈,胸中富有的陈师曾极力发挥自己的画论。他认为,绘画应当生动,表现出思想和画家性灵,不应当仅仅形似,如照相一般。陈师曾画论中有:“宁朴勿华,宁拙勿巧,宁丑怪勿妖好,宁荒率勿工整,纯任勿真,不假修饰,才能发挥个性,振起独立精神,免掉轻美取姿,涂脂抹粉的世俗恒态。取法乎上,品格自高。”因为齐白石的作品凸显出这样的“朴拙”之气,所以陈师曾评价他的“画格”高。
对齐白石的印刻,陈师曾当时的评语是“纵横有余,古朴不足”。听了陈的话,齐白石专在古朴上下功夫。在原有基础上,他根据东汉时许慎的《说文解字》,参考秦汉时期私印官玺,观摩汉魏时期碑刻摩崖文字,参加上自己原有的木器雕花底子,融会贯通,终于形成其印刻上独具的刚健古朴风格。
当时齐白石的画,追摹八大山人路子,到了自以为“颇得神似”地步。可陈师曾认为,人应当自出新意,变通画法。听了陈的话,善于创造的齐白石思路大开,经过努力,终于“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
齐白石笔下的梅花,最先学宋代杨补之的画法。在家乡湖南时,一位同乡尹金阳画梅极有名,齐白石也参酌了其笔意,形成自己风味。陈师曾见到后认为:“工笔画梅,费力不讨好。”齐白石信任陈的观点,改换了画法。陈师曾学问深而广,令齐白石信服;但齐白石的长期底层生活阅历,也给陈师曾许多意想不到的启发。所以齐、陈二人的交往并非单线,而是双向互动。故此陈师曾虽在京城中以当仁不让的画界“领袖”自命,可却请当时并不为人看好的齐白石为他的画作题字。齐白石也不客气,他曾给陈师曾一幅画题有一诗:
无功禄俸耻诸子,公子生涯画里花。
人品不惭高出画,一灯瘦影卧京华。
诗里对陈师曾虽出身“公子”家却人品极高表示赞赏,这或许是出身寒微的齐白石最为看重陈师曾的地方吧。对于陈师曾的画作,齐白石也别有见地。一次,一位湖南的刘姓朋友,因为与陈师曾家有关系,求陈为他画了一幅《家在衡山湘水间》。这位朋友拿来请齐白石加题。当时几位看画的人认为画的“不似湖南山水”。齐白石却认为,这些人不知道陈师曾的画,是大量观阅了前人的真迹,熔冶结合,形成“别派”。是真画家的手段,而不仅仅“图绘笔墨也。”齐白石识见,也确实高人一筹。
他们当时交往的情形,齐白石断续的日记及绘画题字中还零星有所记述。譬如他在一幅山水画上题词:“余重来京师,作画甚多,初不作山水,为友人始画四小屏……画法从冷逸中觅天趣,似属索然。即此时居于此地之画师陈师曾外,不识其中之三昧……”当时理会齐白石“冷逸”一路的,似乎仅陈师曾一人。1921年,他们相识不久。六月六日,是文人们为“荷花”定的生日。这天,陈师曾邀请了一批画坛名家,以画荷花表示庆贺。陈知道齐白石“有所不乐从”,就没有请他。可过了十多天,齐白石却请了陈师曾及这帮画家,再一次以绘画庆贺“荷花”生日。看来,齐白石的性格,别人一时还难以把捉。过了两年的这天,为庆贺“荷花”生日,齐白石专门画了大小三十多幅荷花图。在他自己看来,大致都不错。可其中最好的,齐白石认为有四幅枯荷:分别题为“当面笑人”“背面笑人”“倒也笑人”“暗里笑人”。其中就有佳者被陈师曾取走。另外有小幅画册,齐白石认为“最佳”,可“人不能知”,却也由“师曾求去矣”。由此看来,陈师曾确实有很高的造诣和识见。而他的眼光与齐白石常常一致,这应当是他们相互倾慕的基础。
在齐白石的一首诗里,就显现了他们两人交往的深切情形:
君我两个人, 结交重相畏。
胸中俱能事, 不以皮毛贵。
牛鬼与蛇神, 常从腕底会。
君无我不进, 我无君则退。
我言君自知, 九原毋相昧。
“相畏”是古人的“畏友”吧。两位艺术大家彼此直言,形成“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的状态,这才是友谊“惺惺相惜”的真意所在吧。
尽管得到陈师曾等极少数人理解欣赏,可齐白石的画作,仍不为大多数人解会。就在他听从陈师曾的建议,改变了梅花画法时,有人对他说,你改变画法,属别出蹊径,或许会被人看做旁门左道,恐怕更不合一般人看法的。齐白石倔强,他在为他人题画时,表露了自己坚定的决心:“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齐白石与许多真正艺术家一样,将作品为世人认识的时间定在“百载”。他有一首题画诗这么说:
雕虫岂易世都知,百载公论自有期。
我到九原无愧色,诗名未播画名低。
可也有自信。他在一首桃花竹笋画的题诗中期待:
瞎人不知花何色,聋者不知笋有味。
天下万一非瞎聋,洛阳纸价须当贵。
洛阳纸贵
齐白石画作“洛阳纸贵”的一天终于到来,这与知己陈师曾的大力推手直接关联。1922年,画家齐白石已经六十岁了。这年春季的一天,陈师曾来找齐白石,说日本有两位著名画家荒木十亩、渡边晨亩来信,邀请陈师曾带上作品,参加东京府厅工艺馆的中日联合绘画展览。既是中日绘画联展,当然有代表性。在陈师曾看来,齐白石的画够“格”。故此请他预备几幅画,通过陈师曾带到日本去参加展览并出售。齐白石后来说到这一段时,还连带了自己当时的情形:“我在北京,卖画生涯,本不甚好,难得师曾这样热心,有此机会,当然乐于遵从,就画了几幅花卉山水,交他带去。”这一去了不得。齐白石的画作命运,由此发生重大转折。
▲ 齐白石《风月夜行图》
后来发生的转折,确非当时所能料到。齐白石随后与妻子回了一趟老家。在长沙时,见到了出嫁而饱受丈夫折磨的次女;回家看到当年亲手栽下的石榴已结果……再到省城,为一班老朋友作画刻印,盘桓多日后才回到北京。这时,陈师曾已由日本归来。他告诉齐白石,带出去的画,悉数卖出。收入特别丰厚。齐白石的画,每幅要卖到一百银元,有一幅山水,只二尺长的纸,居然卖了二百五十银元!这样的价码,在国内闻所未闻。陈师曾说,这次展览,吸引了世界多国人士,法国人选了齐白石和陈师曾的画,希望他们能参加巴黎艺术展览。日本人视陈、齐二人艺术水准甚高,还要将他们的作品及生活情形,拍成电影……面对如此天壤之别的情形,齐白石感叹地写下一首诗:
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
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
这结果不仅齐白石想不到,国内绝大多数画家及收藏者也不曾想到。这之后,外国人到中国,买齐白石画的人多起来,这也改变了国内市场。当时出售书画的琉璃厂多家店铺,知道齐白石的画能卖到好价,都纷纷转头来约求;其他收藏家,也都来请购画幅——“从此以后,我卖画的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对此,齐白石深深感知,这都是陈师曾这位有眼光师友提携的“深厚情意”。这当然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对于几乎一生在贫寒中度日的齐白石,画作能变得如此“金贵”,怎可不“晨起挥毫夜睡迟”来加以珍惜?
怀念友人
世事真是难料。使得齐白石绘画生涯有这样巨大变化的陈师曾,似乎完成了他在世的一桩重大使命,不久后居然不幸辞世!1923年7月,陈师曾来向齐白石辞行,说要到大连去一趟。朋友远游,这也正常。不料到了8月,竟然传来陈师曾在南京逝世的消息。原来,陈师曾到了大连后,得到消息,自己的继母在南京逝世。他即刻往南京奔丧。到南京后,因为暑热等缘故,一代大师居然因患痢疾不治身亡。天妒英才,陈师曾辞世,年仅四十八岁!
齐白石得到消息后,心情可想而知。“我失掉一个知己,心里头感觉得异常空虚,眼泪也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回想件件往事,齐白石写下了多首悼念诗作。
▲ 齐白石《小桥孤舟》
想到之后知音难觅,他写道:
槐堂风雨忆相逢,岂料怜公又哭公。
此后苦心谁识得,黄泥岭上数株松。
陈师曾的提携,使得齐白石画幅大大增值。这样的恩情,他岂能忘怀。在一首《师曾亡后,得其画扇,题诗哭之》中写道:
一枝乌桕色犹鲜,尺纸能售价百千。
君我有才招世忌,谁知天亦厄君年。
想到陈师曾并非高年,又是少数能理解自己画作之人,齐白石悲从中来。在另一首《见陈师曾画,题句哭之》中写下:
哭君归去太匆忙,朋友寥寥心益伤。
安得故人今日在,尊前拔剑杀齐璜。
“齐璜”为齐白石名。这里有可以献身换得老友之意。陈师曾为人洒脱不羁,艺名昭著,那种风度,是无可替代的:
往日追思同饮者,十年名誉扬天下。
樽前夺笔失斯人,黄菊西风又开也。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不仅仅是知己,还有提携之恩,这样的人物,怎能忘怀?所以齐白石曾有言:“得交陈师曾做朋友,也是我一生可纪念的事。”几年后的1930年,齐白石在绘一幅“湖岸远帆”图时,题款时再次想起了陈师曾带往日本售价极高的一幅画:“予曾以旧破纸二尺余画山水,着紫色桃花最多,后为陈师曾携去日本,卖价得金二百五十圆,使余且愧,迄今犹觉不能舍此画也。白石有感,记之。”这番传奇般的经历,齐白石常常念叨。
再往后与陈师曾相关之事,是在1937年。陈师曾父亲陈散原(名三立,号散原),是清末的大诗人,此时居住北平。日寇全面侵华之时,陈散原万分痛恨。北京天津失陷后,日寇欲招名流为其张目,不停叨扰散原老人。为断日寇念想儿,陈散原绝食五日,忧愤而亡。这样的大义悲壮行为,实在是身负深厚传统文化人的气节之举。此时的齐白石,也受战乱的刺激,坐立不宁。他下了决心,从此闭门家居,不与外界接触,甚至艺术学院和京华美术专科学校两处的课,也怕为日人利用,辞去不干了。他得知亡友陈师曾父亲逝世后,忆念往事,立即写下一副挽联:
为大臣嗣,画家爷,一辈作诗人,消受清闲原有命;
由南浦来,西山去,九天入仙境,乍经离乱岂无愁。
(此处“爷”作父亲讲)下联的末句,齐白石也将自己“说不尽的苦处,含蓄在内”。虽然自从北平失陷后从未出过大门,可因感念陈师曾生前的交谊,齐白石仍亲自到陈散原的灵前行礼。他后来回忆时说:“这是我在沦陷后第一次出大门。”友谊之深厚,于此表达得淋漓尽致。
1942年,齐白石一友人想去陈散原灵柩寄存的长椿寺拜奠。齐白石对友人说,我同陈师曾的交谊,你是知道的,我如没有陈师曾的提携,我的画名,不会有今天。师曾的尊人散原先生在世时……(我)请他给我做诗集的序文,他知道我和师曾的关系,慨然应允……我自二十六年丁丑六月以后,不出家门一步,只在丁丑年九月,得知散原先生逝世消息,破例出了一次门。现在你想到长椿寺去凭吊,我很愿意同往,不妨再破例出门一次。齐白石与友人去长椿寺后,回家画了一幅《萧寺拜陈图》,送给友人留作纪念。一切情谊,包含在特殊的作为之中。
齐白石绘画刻印的成就,已经写进了近现代艺术史中,无可动摇。可他当年的落寞境况,从前面介绍看,实在难以想象其后来的“大红大紫”。这其中,陈师曾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一方面,陈师曾本人也是杰出画家,造诣非凡,慧眼过人;另一方面,陈心胸开阔,勇于、乐于推荐,提携一时不为人看好的潜心者。
虽然说衣袋无法拦住锥子的“显露”,可如果没有陈师曾的积极努力,齐白石的广为国人所知局面,是还要推迟一段时间的。而陈师曾携带齐白石画作前往日本,卖得“大价钱”,引发轰动之时,齐白石已经是六十岁的“老画师”了,已经到了一个人可能出大名的极有限的时间节点。所以,齐白石在几乎后半生中,对陈师曾的知遇之恩,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