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的种田诗人,水墨生活奔腾出千百年的江河湖海|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一颗少年心,怎能领悟得了那样的天地空白?在年轻时,或许读不懂王维后期诗作的孤清高冷、寒寂素淡,作家钱红莉读“辋川”系列时,越发感受到他的诗歌里土地、天空的广阔胸怀,“王维的诗就是一幅幅中国水墨。它一直是动态的,宛如江河湖海,随着岁月慢慢流淌。”
poetry
(原刊于本报2015年7月)
01
夜里,睡不着,披衣坐起,书堆里翻来挑去的,想读读王维。
就读王维吧——如果是冬天,下一场雪,就更衬托出王维诗歌的气质了,那么的孤清高冷,渺无人烟。王维后来的眼界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日月星辰宇宙自然。
可是,在我的青春期,是不会额外在王维晚期的诗篇中多停留一眼的,会嫌它们太过寒寂素淡。一颗少年心,怎能领悟得了那样的天地空白?在每个人的青春期,或多或少会被他的《少年游》《洛阳女儿行》的意气风发与华丽壮阔所吸引。
——谁年轻的时候不曾向往过生命的绚烂与繁华?
早年,进士出身的王维春风得意,《洛阳女儿行》下笔处,何等华美壮阔,绫罗绸缎满地奢靡之气,任人畅读,仿佛仲春饱胀的河水一泻千里,迷濛地一路流淌——殊不知,华丽奢靡也是令人心生惆怅的。
王维命运的分水岭,以“安史之乱”为转折。幸亏胞弟王缙以自己的官位换来他的免于一死。一个人,繁华,他历过,惨痛,他也历过,到末了,差点送命。留一口气活下来,还是弟弟出钱助他在辋川买的一块地。退而求其次,种田吧。
土地是最有胸怀的,人到了退无可退之际,只有广博的土地肯接纳你。
辋川是一块荒凉的山地。从此,王维一边种田,一遍写诗。山水接纳他,抚慰他,滋养他,让他的诗篇与他的生命一起涅槃。
这几年,特别喜欢读他此等境地里的诗,其中流泻的情绪跟读《古诗十九首》时相若,都是孤清高冷的路子。《古诗十九首》里尚有人间烟火气,最起码还有一点小儿女的温情,但王维的“辋川”系列似乎阻绝了这些,显得更为洁净簇新,像凭空长出的一棵树苗,更像一个人向着渺无人烟的境地一直走,一直走,把整个灵魂沉浸于山水,孤单寂寥,清气含芳,最后这个人,走着走着,便化为一缕云烟,留下大片空白虚无……
倪云林画作
昨夜不经意读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句,忽然悸动。这诗不就是倪云林、董其昌们的水墨画吗?谁能说王维的诗不曾滋养过倪云林?他一定是从王维的诗里得到的顿悟、启发,不然,他的水墨达不到那般高境。
王维的诗就是一幅幅中国水墨。它一直是动态的,宛如江河湖海,随着岁月慢慢流淌,一路流过宋,到了元,直至停在倪云林案头,然后还到了明时的董其昌身边。倪云林的人生遭际类似于王维,同样到了后来一无所有,倪云林在经历了亲人亡故之后,索性把万贯家产都放弃掉,一意走向虚无。倪云林虚无的底子也是深厚广博的,随后淋漓尽致地点染到自己的水墨上。
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便一无所有,也是体味不了自繁华到哀凉的高低起落的,他的人生也谈不上层次感。
倪云林想必也喜欢过王维的诗的吧。一个画家若没有极高的文学素养,他的作品怕是也到不了那样的高地。除了倪云林,还有董其昌,我觉得这三人都是一派的。倘若穿越时空之旅,王维、倪云林、董其昌活在同一个时代,倪、董两位常常去辋川王维的家里串串门——最好是冬天,大雪严寒,滴水成冰,王维贫寒的屋里坐着一只小泥炉,温一壶薄酒……一直靠弟弟接济,也备不了什么下酒菜,三人就平白无故地你呷一口,我呷一口,谈诗论道才是重要的消遣,三个气象迥异的小宇宙,碰撞出的思想火花无与伦比。
倪云林画作
一直羡慕男人间的友谊,没有“引刀成一快”的冲动壮烈,只是酒一样的绵绵无绝。谈着谈着,天色向晚,挥手作别吧,倪、董二位回去的路上,一定可以领会到“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的人生况味,苍凉也好,寥落也罢,都是不可重复的生命体验呐。
再回头说王维的诗。这一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该有多好呢。王维历尽劫波之后,终于见了天地。一条江,流啊流,流着流着就流到天地之外;山色最美的样子呢,在于“有”“无”之间。“天地外”不就是“空”吗?王维以哲学的眼见到了中国水墨的“留白”,山最美的时候就是漆黑的墨色……无论王维的诗,还是倪云林的画,都没有人迹。最高级的诗画莫过如此。
王维这句诗,魏碑一样刻在我心上,尽管此刻的我一无所有,却也应有尽有。
02
王维有一首诗,人们最喜引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曾以为,不过是刻画心境的闲适而已。其实,不然。
就这十个字,有意无意读过多年,尚未领会其中的奥义。如今已是中年,算是有了一点点的懂得。“行到水穷处”,大约是讲人生的绝望吧。无路可去,不也是一种选择吗?但人生永远不会一直糟糕下去的,于是自然地过渡到“坐看云起时”。你看,地上的水穷尽了,就化为了天上的云。水、云永远循环往复,不会枯竭。人的命运也是这样,失之东篱,收之榆桑。
这一句,只有王维写得出,是他以一己的生命体验,慢慢化出的。一场政治灾祸以后,他失去一切世俗功名,险些连命也丢掉,这不是“行到水穷处”,又是什么?接着,他搬到荒凉的“辋川”种田,山水与之作伴,养育着他,成全了他,渐渐让他走向生命的圆满,写下不朽的辋川系列——文字照亮了他的生活,恩仇流转,守得云开。
我们中国有一句俗语:广厦万千,夜眠不过六尺;家财万贯,一日不过三餐。是劝慰人不要有那么重的名利心的。其实,一个人只有繁华过,回头才能懂得夜眠不过六尺一日不过三餐的素朴之意。若我们从来不曾拥有过广厦万千家财万贯,任凭怎么劝,都不能感同身受。一直穷的人是体会不来这句俗语背后淡泊的处世态度的,因为他的生命不曾高低起落过,哪有切肤之痛,哪能懂得往后退一步呢?
这句俗语好比一个人,对于王维,想必有深深地体恤,也是他拿性命换来的懂得。
王维这个时期的诗篇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突出一个“静”字,最合我这个神经衰弱的人读,读着读着一颗心趋向了宁静恬寂,慢慢地,眼阖上,也能睡过去了。
你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多安静啊,简直是王维替天地发声嘛。
——或许你会说:泉水流动不是有声的吗?不是的,我读时,听不见一点声响,我惯于以幻想驰骋——泉水流过的石头上布满苔绿,石头缝里藏有无数小鱼虾,动静制宜,这时,一轮明月恰好出得深山,照万顷松涛之上,隐隐有松香气缭绕……
当一个人见了天地以后,他就读懂了山间生活的安谧有多么珍贵,远离俗世喧闹,把自己一并归化到自然中,或许,诗中的王维,此刻便化为了石上的青苔,任鱼虾自身上游弋……
03
一直喜爱《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墟里上孤烟”这一句,清绝,荒寒。墟是荒凉颓败之地,我幻想着,这里应该覆盖着白雪一样的茅草,烟灰一样的蒿蓼。晚秋,黄昏的时候,处处寒凉之意,王维站在自家屋前望远,自一户人家的屋顶烟囱里,徐徐地冒了白烟。看见这一股烟,他也是百感交集的,会否想起当年的自己在边塞做监察御史时,曾写下的那首《使至塞上》?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何等恢宏广阔的视野。那时的自己野心勃勃,当然,他的才华也配得起他的野心。不过是政治把自己这个大好的人给埋伏了——安史之乱时,他没能幸运地逃离长安,结果被抓,不从吧,没命。只能,从了;安史之乱平息,他的命运更加险恶,人生中的繁华瞬间熄灭,徒剩一介残躯,不得已,才来到辋川山下隐居,一颗心渐渐于山水中得以修复,转而感念,人世的繁华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到不舍的。
写这首诗时,他还是有余痛的吧。伤口结痂了,拿针戳一戳,尚有大量脓血渗出。
王维的隐居,更多的是不得已,跟陶渊明不一样。陶渊明是主动放下,王维是被荒谬的时代逼成的不得已。慢慢地把自己放逐于自然山水之中,王维最可贵的是没有停滞不前,一心在山水中修行,让自己又迈上了另一个高峰。
辋川系列里,有他许多的生命体验和人生彻悟,就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句,足以令他不朽。法国的黑塞亦如此,惨遭命运痛击,一个人独自跑到小镇杜伊诺隐居,慢慢写下不朽的《杜伊诺哀歌》等名篇。
我们写不出,是吃的苦没有他们的多。
04
一开始,在辋川居下,王维还是挺有那么一点自怜的,我是从《辛夷坞》这首诗里读出来一点端倪的: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你看,提到了“人”字,尚未彻忘俗世,灵魂依然挣扎,不清净。实则,字面上他说“无人”,其实那时的他心里还是挺在乎“人”的吧,一旦在乎,潜意识里就流露出“人”来,尚未将自己完全地放逐于山水之中。那么,我读“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一句,就读出来诗人的一种自怜。
这才是真实的王维。他是人,并非神。只有人才会慢慢适应一种生命境遇,并非一抬足,就迈到了一定的高度。这也是王维的可爱之处。
我所喜欢着的王维,就体现在他的一点一点的不完美上。
一次次读王维的诗,就觉得自己是可以跟他做邻居的。
一直不喜人群,对于城市文明未曾有过片刻的留恋。我的审美一直停留在农耕时代,所谓晴耕雨读那种境地上。尤其去过两次大理以后,走在蓝天之下的山山水水间,趋静的心愈加强烈。在家常常念叨,倘若没有孩子,一定把房子卖掉,搬到云南大理,随便一个小山脚下居下来,蓝天白云作伴,种点蔬菜,养点鸡鸭,一瓢,一饮,一啄,聊以余生,有多绚烂。每当深秋,我会去往开满波斯菊的山中壮游……或者带上干粮,去寻山珍。一天,一忽儿过去; 或者哪里也不去,坐在屋前空地,望天,望远,望气……
这么憧憬的时候,感觉自己涅槃了一回,暂时把俗世忘记了。忘记就是放下。人一放下,便不再焦虑紧张,慢慢地,整个身体放松下来沉睡过去。
以往,入睡前奏长,可能是选的书不对吧。为什么一读起王维的诗,就可以平静入眠?也不过觉得自己有资格跟王维做邻居的。他穷,我也穷,感念于他的才华,时不时地,我会端过去一碗萝卜一碟白菜什么的,他过意不去,或可回赠一幅窄山浅水。我展于手上,一边往回走一边欣赏,不想哪来的一股风,把薄画刮出一个豁口,回家拿饭粒补补,尚且够看。他自小读书,于农事上肯定不如我,跟陶渊明差不多,总是“草盛豆苗稀”的,我也能指导一二的。
那么,是审美成全我,可以做得了王维的邻居了?
一旦投入到俗世生活,我时时抓狂崩溃。每当读到“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一颗心就会沉静下来。落日思归,是一尾鱼被投到大海,何等的波澜壮阔。实则,心中滚过的波澜壮阔,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恬静。
一直偏爱王维,读“辋川”系列,也是一种自我完成吧——俗世里得不到的安静,我在他的诗篇里重新领回。
王维只活了61岁。临终,胞弟王缙都没机会赶来见最后一面。想想,多悲凉……
也懒得翻年谱查他究竟在辋川生活了多少年。不查,也不碍他的事,反正晚年的他走向了圆满。人圆满了,就不值得计较年岁的长短了,他一直是亮在天上的,永不落的星。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摄图网;题图《王维诗意图》卢禹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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