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我要做自己”？靠自己，你是找不到自己的

人生的意义，人们向往的自由和公平的价值，人类文明的复杂冲突与未来趋势……这些让我们感到困惑的大小问题，过去也困扰过韦伯、尼采、萨特等杰出的头脑。那么，在现代社会，思考无用的问题，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刘擎回答了这一问题。

记者 | 何安安

思考无用的问题，能给你带来什么？在现代生活中，思考无用的问题真的是浪费时间吗？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工具理性的利弊，又该如何看待面对虚无主义，消费主义对人的异化？6月19日，《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新书分享签售会在西西弗书店（北京丽泽天街店）举行。

活动现场，刘擎以“思考无用的问题，能给你带来什么？”为题进行了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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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光要生存，还要思考生存

如何理解有用和无用呢？在刘擎看来，在漫长的人类演化过程中，人类在大多数时代，都只会关注那些跟基本生存有关的东西，因为这是最有用的。但在很早以前，就有哲学家、思想家关注过类似的问题，孟子曾说，人和动物既有相同的地方，又有区别，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并不在乎这个区别，但对于君子而言，要强调这个区别，保护这个区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这里所说的“区别”是什么呢？刘擎说，区别就是人不光要生存，还要思考生存，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反思意识和反思能力，是一个人内在的精神结构。

什么时候会出现哲学性思考呢？刘擎指出，当发现现成求解方式不足以回答或解决我们的困惑、焦虑、不满、不适感时，人们就会进入比较哲学的阶段。

《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刘擎著，得到图书丨新星出版社 2021年1月版

无用的问题，它在什么意义上是无用的呢？从针对我们维持生活基本需要的角度来看是无用的。但人类的生活并非纯粹动物意义上的生活，有些在我们看来非常无用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却非常重要，因为人的生活是要有意义感的。在这里，刘擎引用韦伯的观点，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之网上的动物，“我们是动物，但是我们是要追求意义的动物，我们做一件事情，不仅评价做成做不成，还会评价它有没有意义。”

现代人身处于现代场景之中，现代社会是由理性化构成的。刘擎发现，整个社会变得理性化造成了两个重要的变化，“一个是对于我们来说看不见、摸不着的，超越于经验的那些存在——天道、传统、上帝、神，这些在古代社会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给我们提供意义资源的存在变得不再可信，或者说不是一个默认选项了。第二就是我们的生活变得特别理性化，讲究效率。效率就要分工，每个人只做整个产品的一部分，日复一日地熟悉这一部分……没有人单独完成整个作品，我们生活在局部当中，找不到意义了。”刘擎说，这样的理性，并非全面的理性，而是工具理性。什么是工具理性呢？意思是我们为了一个特定的目标，在达成这个目标的手段或者工具上，达到最高效率。

超验存在，不再令人确信，就是韦伯所说的袪魅的世界，或者是工具理性。与过去相比，现在的我们工作很多，道路很多，但是方向感是缺失的。而过去道路非常少，但是方向很明确。从这个角度而言，刘擎认为，现代人陷入了一个非常大的困境：一方面选项很多，有很多自由，可以换各种工作，各种身份，到不同的地方生活，可以结婚、离婚，束缚性很少。但在另外一方面，虽然有这么多自由，但是要达成这些自由，我们的能力是有限的，是被很多框架束缚的。而这正是现代人所面临的处境。

刘擎表示，这些问题其实都事关人生的意义，自己到底要追求什么样的生活，我是谁的问题，“我是谁的问题，它的困难不在于你听从了别人而忘掉了自己。以前好多流行的说法就是‘我要做自己，我不管别人。’不是这么回事，困难的是，靠自己，你是找不到自己的。”那么，如何发现真正的自己呢？

在《自我的本质》一书中，作者提到一个有意思的观点：你是谁呢？你并不是你以为的自己，你也不是别人眼中的自己，你是你以为别人眼中的自己。在刘擎看来，这个比较绕的说法，其实说明了“你以为别人看待你的观点，构成了你自己很重要的部分”。自我的构成，其实是自己的主观想法和想象的别人对自己的想法共同组成的综合产物。因此，认识自己其实是非常麻烦的问题。

《自我的本质》，[英]布鲁斯·胡德（Bruce Hood）著，钱静译，湛庐文化丨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年2月版

我们的生活到底怎么样才更有意义？这是一个难题。刘擎说，之所以说它是一个难题，就是因为它没有确切答案，没有普遍有用的答案，这个答案非常原则性，高度情景化，需要自己探索和思考，而且，这个答案可能经常会被否定和改变。与此同时，这个问题并不会因为它难以回答就被忘却或者消失，这类问题和我们如影随形，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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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多重的身份和面向，什么才是真实的自我？

哲学思考让我们看到生活本来有的多样性，人生的目标本来有的多样性。但是在工具理性主导的世界里，我们很容易被单一化。刘擎认为，这时候需要回到一个问题：我们并不是由表层的自我和真实的自我组成的两个自我，我们自己是非常丰富的，有多个面向。在历史性上，我们是一个时间的存在，有过童年、青年时代，发展到现在，我们在历史上有不同的样貌和状态。甚至在我们的成长当中发生过一些事件，改变了生活原有的模式，需要我们重新调整甚至重建自我，“每个人都是经过这样的事件成长起来的，所以我们并不是一个连续的自我。”

在每个具体的时刻，人同样有不同的面向，“柏拉图区分过，人有理性，有血气，还有欲望。”刘擎指出，我们在做不同的事情时，不同的愿望会彼此发生碰撞，一个真实的自我，并不意味着那个放纵的自我就是假的，也不意味着放纵的自我更真实，“我们有着历史上复杂的过往，在当下时刻有着许多不同的面向，有着不同的身份。”

那么，面对多重的身份和面向，什么才是真实的自我呢？关于自我有各种各样的理论，刘擎比较认同“叙事性的自我”。什么是叙事性的自我？就是关于自己，你能讲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为什么那么多复杂的过往，仍然是你的一部分？那些过往的经历、事件，在你心中，在自我的构成当中，占据什么样的地位，发生什么样的影响？失恋了意味着结束吗？它一直影响着你。无论是好的体验还是创伤性的体验，它依然在不同的时刻，以不同的方式影响着你。那么，如果你能够在此刻，在如此多的想法、需求、关系当中，将所有事情整合成一个故事，就意味着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自我，“在这个意义上是真实的自我。”

在这里，刘擎强调，在没有完成故事的时候，这个自我是不存在的。与此同时，过去小伙伴一次工作、一次恋爱的意义，会在未来的不同时刻对你产生不同的意义，所以，这个故事是可以重新编辑修改的。“如果最后，你的言行、你的经历、关于自己，你可以讲一个精彩的、动人的、有意义的故事，那你就过了有意义的人生。”在这里，刘擎以自己童年的故事为例，补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回答什么叫真实的自我，自我的意义，是挺难的事。

如何创造一个对所有的员工更友好、更友善的工作环境呢？面对工作压力特别大、竞争特别激烈的现实环境，我们自己是不是完全无所作为？刘擎给出的答案是：“不是。”刘擎认为，我们并不完全被这个世界的结构所决定，人是有自主性的，人的努力是可为的，但努力需要人的观念指引。

电视剧《我，到点下班》（2019）剧照。

为什么平凡的人生有非凡的意义？是因为如果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缺乏反思的话，我们会发现主导的力量是没法改变的。音乐人陆庆松的故事令刘擎感动，因为他提示了一种可能性，在世界规训程度如此高的情况下，仍然有人践行不同的、另类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有不同程度的选择。”在这里，哲学的思考有什么用呢？哲学思考就是会帮助我们来建立自己不同于主流这个支配性标准的自己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