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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叶渡的浪漫,王献之不懂

2021-06-28

匆匆,已过半年。讲个爱情故事,用以中场休息。

南京秦淮河边桃叶渡,流传着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那是1600多年前的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住在秦淮河边,他有一位小妾,芳名桃叶。桃叶的娘家住在河对岸,她时常要回家看看。当时的秦淮河,河面很宽,河上风浪很大,常有翻船溺水的事情发生。王献之担心桃叶的安危,总是去江边迎送她。王献之还为桃叶写了一首深情的诗,名为《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这首美丽的情诗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流传开来,成为历朝历代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多情的文人墨客,到了秦淮河畔,想起当年王献之与桃叶的风流缱绻,都要徘徊、吟咏一番。

辛弃疾有“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姜夔有“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不一而足。而在秦淮河畔,如今这处叫桃叶渡的地方,据说正是王献之当年迎送桃叶的地方。有了实实在在的情诗和地名为证,再加上历代顶级诗词名家的加持,王献之和桃叶的爱情故事言之凿凿,流传甚广。但实际上,如果沿着时间轴线梳理文献,会发现这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十分可疑。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桃叶歌》最早见于南梁徐陵编著的诗集《玉台新咏》。该书收录了署名作者王献之的《情人桃叶歌》二首。其一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其二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诗名《情人桃叶歌》,可做多种解释,可以是赠给同性友人的“桃叶歌”,也可以是赠给异性恋人的“桃叶歌”,或者,仅仅是模仿民歌而做的一首五言诗。那么,桃叶是谁?从整首诗的意境来看,桃叶就是桃树叶子本叶,用以起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成书于7世纪中期的《南史》,在《陈宣帝后主记》中收录了一首《桃叶词》:先是江东谣多唱王献之《桃叶辞》,云:“桃叶复桃叶,度江不用楫,但度无所苦,我自接迎汝。”及晋王广军于六合镇,其山名桃叶,果乘陈船而度。丙戌,晋王广入据台城,送后主于东宫。据此看,《桃叶辞》的作者是王献之,而且这首诗对于南朝最后一个王朝陈朝来说,就像是不详的谶语,它提前两百年预言了杨广南征灭陈的历史事实。两百年后,正是在长江北岸六合镇,桃叶山下,北来的杨广的军队坐着南陈的船渡江,随后进入建康城,占据台城,俘虏了南陈最后一个皇帝陈叔宝。同样成书于7世纪中期的《隋书》,其《五行志》中记载:陈时,江南盛歌王献之桃叶之词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度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晋王伐陈之始,置营桃叶山下,及韩擒(虎)渡江,大将任蛮奴至新林以导北军之应。

这里的表述,与《南史》略有不同,但要素完全一样。无论《南史》还是《隋书》,都指明桃叶是一座山,位于长江北岸,是隋军渡江之处。那么,桃叶从什么开始笃定成为一个女人的名字,而且这女人就是王献之的爱妾?是在北宋郭茂倩编著的《乐府诗集》,该书收录了《桃叶歌》三首:其一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其二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其三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度无所苦,我自来迎接。郭茂倩不仅增加了《桃叶歌》的数量,由二变三,而且在为诗歌加的注解当中,横空出世这么一句话:“桃叶,子敬妾名,缘于笃爱,所以歌之”,正是这句话坐实了桃叶是个女人的名字,且这女人就是王献之的爱妾。郭茂倩与王献之大约相距700岁,也就是说,在《桃叶歌》问世700年后,王献之和桃叶的爱情故事姗姗来迟。此时的桃叶,具有双重身份,既是王献之爱妾的名字,也是长江北岸的一座山名。

等到了南宋,桃叶完成了又一次华丽转身。张敦颐在其成书南宋绍兴年间的《六朝事迹编类》中记载:桃叶渡,《图经》云:在县南一里秦淮口。桃叶者,晋王献之爱妾名也。其妹曰桃根。献之诗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不用楫者,谓横波急也。尝临此渡歌送之。这里不仅明确了桃叶与王献之的关系,而且勾勒了王献之桃叶渡迎送爱妾的故事样貌。作为地名的桃叶,不再是长江北岸六合镇的桃叶山,而是当时江宁县南、今天南京城内的一个渡口的名字。紧接着这段记载,张敦颐抄录了诗人杨修之的一首诗:桃叶桃根柳岸头,献之才调颇风流。相看不语横波急,艇子翻成送莫愁。杨修之即杨备,宋人,曾在南京为官,写有不少怀古凭吊诗。自宋代以后,南京历代的地方文献中,王献之在秦淮河边桃叶渡迎送爱妾的故事,被反复书写。文学作品和绘画作品中,也对此反复描绘。清代长居秦淮河畔的文学家吴敬梓,就曾写过一首《桃叶渡》:花霏白板桥,昔人送归妾。水照倾城面,柳舒含笑靥。邀笛久沉埋,麾扇空浩劫。世间重美人,古渡存桃叶。在这首诗之前,吴敬梓交代,在他生活的时代,桃叶渡即秦淮河上利涉桥所在的渡口。吴敬梓还指出,其实一直以来就有人认为桃叶渡应该在长江边上,而不是利涉桥这里。不过,吴敬梓话锋一转,“然彼自送其妾耳,何与人事?”人家王献之就是要送自己的爱妾,就是这么浪漫,至于桃叶渡到底在哪里,旁人就不要瞎操心了。吴敬梓是十足的浪漫派,明清以来的诸多文人雅士们也愿意追随这份浪漫。桃叶和王献之,注定要在文学中继续被缠绵。

王献之与桃叶的爱情故事,虚实难辨。但多情的王献之,年轻时确实有过一段浪漫的爱情。王献之的白月光,名叫郗道茂。郗道茂与王献之是表姐弟关系,王献之的母亲郗璿,与郗道茂的父亲郗昙,是亲姐弟。王郗两家联姻,亲上加亲,且符合家族的政治利益。郗道茂体弱多病,但王献之对她爱护有加,两人卿卿我我,度过了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可惜这场门第婚姻,最终以离婚收场。为什么?因为利益成就的婚姻,也必将随着利益的改变而改变。王献之与郗道茂结婚时,郗家犹盛。当时,郗家的掌门人,是王献之的大舅舅,名叫郗愔。郗愔淡泊慎独的品行,为人称赞,但作为大家族的一代掌门人,他的行事做派,只能算勉强合格。郗愔的弟弟郗昙,也就是郗道茂的父亲,仕途一直比较随顺。郗昙的仕途,毁于一次战争。升平三年(359年),朝廷命郗昙攻高平,同时与其他将领合兵攻伐前燕。但郗昙因病退屯彭城,未能尽职,并由此导致原定与其配合的将领做出错误的撤兵决定,晋军全军溃败。此一战,郗昙被降职,河南诸郡亦被前燕攻陷。此后的郗昙一蹶不振,加上身体有病,于升平五年(361年)去世,享年四十二岁。郗昙去世时,郗道茂刚刚成年。虽然失去了父亲,但在伯父郗愔和堂兄郗超的庇佑下,郗道茂的生活质量和社会地位还是有保障的。郗超是郗愔的长子,也是郗家南渡以来的第三代掌门人,他深谋远虑且有进取心,颇得权臣、大司马桓温的赏识,在朝中地位十分显赫。正是这样的背景下,王献之与郗道茂结为夫妻。宁康元年(373年)桓温病逝,郗超地位一落千丈,郗家也跟着急剧衰落。而以谢安为掌门人的谢家正在蒸蒸日上。

郗家与谢家向来关系不睦。郗超在世时,公开为父亲郗愔鸣不平,认为父亲在朝中的地位和待遇应在谢安之上,但事实是,谢安得以入掌机权,郗愔却担任着闲职。慑于桓温的权势,谢安表面上对郗超客客气气,但内心却积怨久矣。谢安有个弟弟,名叫谢万,正是当年与郗昙一起讨伐前燕的同僚。受郗昙误导,谢万在混乱中仓皇撤军,他自己也差点死于乱军。战后,谢万被废为庶人,并于升平五年(361年)去世,和他的冤家对头郗昙在同一年殒命。谢安与谢万兄弟情深,原本热爱音乐的他,“自弟万丧,十年不听音乐”。谢万的被废和去世,更是让整个家族深受打击。谢安不得不东山再起,重振谢家声誉。谢安得志后,对好友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照应有加。而随着郗超去世,郗家势力渐衰,此时的郗道茂,在王家的地位日益尴尬。

很快,谢安就为王献之筹划好了另外一段婚姻。女主角是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她原本是桓济的妻子。桓济是谁?桓温的小儿子。桓温死后,桓济起兵反叛,事败被流放,新安公主与他离婚撇清关系。正如前面所言,因为利益成就的婚姻,也必将随着利益的改变而改变。新安公主与桓济的婚姻,何尝不是因利益而成就?一位离婚的公主,一位离婚的琅琊王氏,看似天作良缘。但王献之并不乐意,为了拒绝这门亲事,他甚至烧坏了自己的脚。最终,还是拗不过强大的压力,休掉郗道茂,和公主结婚了。

明人唐寅画有一幅《王献之休郗道茂续娶新安公主图》,真迹现藏于美国沃尔特斯艺术博物馆。这幅画上的王献之面方耳阔,体型胖大,气宇轩昂。但实际上,真实的王献之,是当时有名的瘦子。可怜的郗道茂,离开王家之后的命运无从知晓。而王献之一辈子都对前妻心怀愧疚。在给她的书帖里,他深情地写道:“方欲与姊极当年之匹,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唯当绝气耳。”我本来是要和你一辈子长相厮守的,谁料遇到这样的变故。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见面了,真是要把我气死了。从这封书帖的口吻推测,很像是一篇祭文,郗道茂应当比王献之去世得早。她原本身体就柔弱,失败婚姻的打击更是雪上加霜。王献之与司马道福婚后生有一个女儿,叫王神爱,也就是后来晋安帝司马德宗的皇后。做了皇后的王神爱,并不幸福,因为司马德宗是个傻子,不会说话,不知饥饱,不辨寒热,吃喝拉撒一概不能自理。女儿长大后的生活,王献之也不知道,因为在女儿年仅两岁时,他就已经去世。王献之去世前重病在身,家中请来道士做法消灾。道士问王献之:你一生中有什么过失?王献之这样回答:“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我这辈子唯一的过失,就是与郗道茂离婚。

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爱情它是个难题。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白雁/文 牛华新/摄

来源:江苏文脉

转自腾讯新闻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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