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蔡澜聊人生

“老饕”蔡澜，身材高大，年过七旬，腰板挺直，黑色长衫，满头银发，在荣宝斋书法馆门前一站，犹似玉树临风。

想当年，作为美食家、美食专栏作家，他和武侠小说巨匠金庸、科幻小说高手倪匡、乐坛鬼才黄霑，并称“香港四大才子”。

那可不是浪得虚名。

蔡澜的脸，胖胖的、圆圆的，一脸和善。与人说话时，他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一幅弥勒佛的样子，偶尔露齿。想一想，牙齿整齐洁白的人，笑不露齿，真是可惜。

世上有两个最好的职业：一是美食家，一是读书家。一个人如能不事稼穑，不必操心俗务，专以读书为业，何其美哉！而一旦有了美食家之名，就到处有人请你吃美食，只要说两句好话就好！华人世界里著名的“食神”，蔡澜多么幸福！

这一次来北京，蔡澜非以“食神”的面目出现，荣宝斋书法馆举办了“草草不工——蔡澜行草展”。这次作为主角，蔡澜聊到了自己的书法老师冯康侯先生。

说到冯康侯，很多人或许感觉陌生，对冯先生先后服务过的黄埔军校、中华书局，人们大多熟悉。冯康侯早年留学日本，学习实用美术；学成归来，在北平为“伶界君子”梅兰芳做舞台布景；后以印艺，闻名琉璃厂；移居香港后，在大学里讲授古文字学；业余课徒，教授书法、篆刻、绘画。

1981年，不惑之年的蔡澜拜冯先生为师，学习书法、篆刻。蔡澜说：“四十岁的时候，觉得拍电影没意思，去学写字，哪里想到要成名成家呢？只是好玩，只是喜欢。”

蔡澜的书法，有行草《心经》，有联数副，如“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地坐向宽处行”；也有他经常说的话，如“别管我”、“别惹我”、“活在当下”、“看破放下自在”等。

真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即便在“食神”的书法里，佛的思想也无处不在。

吃美食是乐事，但吃多了也苦；人生没有百分百的乐，也没有百分百的苦，要么“苦中作乐”，要么乐中受苦。人间岁月，三百六十天一年；往好处想，按活一百年计，一生也不过三万六千天。蔡澜竟然要“醉他三十六万场”，一日十醉，这是喝多少酒的节奏！

展柜里，展出几方印。蔡澜笑着说：“这些都是我闲着无事刻的。”

我仔细看了印文，有“旧酒痕”、“思君令人老”、“醉他三十六万场”、“俗事缠身”……可以想象到他的口头禅：“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看了他的“旧酒痕”，我瞄了瞄蔡澜的长衫，干干净净，没有旧酒痕的印迹。晏小山有词云：“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刻这方印时，蔡澜应该是怀想起“衣上酒痕”的日子，难道他心中也有“春梦秋云”？

不须去问，不须有答。

文艺的蔡澜，其实是一个享乐的、无所谓的、甚至完全不正经的蔡澜。

比如，他站在展厅里，指着墙上自己的书法，“我最喜欢的、也是最有名的，其实就是‘别管我’、‘别惹我’。在香港，有很多先生买回家去，就是为了给太太看。”一同看展的，无不莞尔。

有人选了两幅作品。他们选的不是蔡澜最喜欢的，而是他们自己最喜欢的，一幅“不逾矩”，一幅“无挂碍”。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蔡澜说：“男人像我，过了七十岁，可以不逾矩，但不可以不举！”展厅内，一片呵呵。

据说金庸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的洪七公、《天龙八部》中的段正淳，就是从“食、色，性也”的蔡澜身上分拆出来的。金庸说：“蔡澜见识广博，琴棋书画、酒色财气、吃喝嫖赌、文学电影，什么都懂。于电影、诗词、书法、金石、饮食之道，更可说是第一流的通达。”

从“不逾矩”到“不举”，蔡澜的幽默、风流、风趣、才华，如窗外银杏，一叶知秋。

有关美食的书，蔡澜已经出版了200本。为什么这样高产？蔡澜说，他一直保持着惊人的阅读量，“如果一个写作人不喜欢看书，他就没资格写作”。

很多人问蔡澜：“电影人、美食家、商人、作家，你究竟是做什么的？”蔡澜说：“我只想做一个人，但这并不容易。做人就是努力不看他人的脸色，做人也不必给别人脸色看，人与人之间有一份相互的尊敬。尊重人，不管对方是什么职业，也不管对方是老是少。”

年过七旬，他每天仍努力生活，“我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做人，才有今时今日。”他对当代的年轻人表示悲观，现在的年轻人视野“太窄小”，“他们的烦恼，这么多年来都一样，渺茫啊，失恋啊，没什么意义。”

蔡澜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活得很洒脱，一直为朋友所信赖、尊重，但他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自嘲“老不正经”。

蔡澜的人生目标，是要“好奇地把一生活完”。他坚持“不虚伪”的准则，他说自己从没想过要当君子，如果要做“小人”，那也要做坦荡的“真小人”。“人生总是漂浮不定的，我们为什么能够稳住呢？好像船上有一个锚，我们有最传统的信条，就是很简单的：孝顺父母、守时、对朋友好。”

以品味美食为名的蔡澜，去过无数店，但他从来不吃“白食”，都是自己付账；如果店主强烈要求请客，他会选择离开。他说：“味道是主观的，我觉得好吃一定会推荐别人；觉得不好也绝对不说。做生意都靠口碑，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口味影响别人。”

20多年前，酷爱美食的蔡澜，进军商界，他监制了暴暴茶、暴暴饭焦等“暴暴”系列食品，还调配出著名的“蔡澜酱料”，如咸鱼酱料、菜甫瑶柱酱、榄角瑶柱酱以及最著名的劲辣酱。

说到蔡澜与辣椒，坊间有一个故事，已经流传多年。

当年身为电影监制的蔡澜与洪金宝在澳洲墨尔本拍戏，合租了一栋屋子，两家人都有独立的厨房，每晚收工后，各做各的菜。有天晚上，洪金宝看到家里没辣椒了，就叫太太到蔡澜那里借。蔡澜给了两个体积很小的辣椒。

洪金宝把这两只辣椒在手里掂了掂，心中有些忿忿不平，“都说蔡澜讲义气，原来他还这么小气！”一边想，一边用刀狠狠地切辣椒。

话说这两个辣椒，个头虽小，在辣椒界，可是鼎鼎大名的哈瓦那辣椒！它源自亚马逊河流域，之后扩展至墨西哥地区。1994年，吉尼斯世界纪录认定哈瓦那辣椒是地球上最辣的辣椒。据检测，它比普通辣椒至少辣35倍。

正切着辣椒，客厅里电话响了，洪金宝去接电话。接完电话，又有些内急，赶紧去了洗手间；结果，结果……连肿了三天。

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今天见到蔡澜，我就想好奇地问问他。但是围着他有很多人，我一直没逮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