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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波拉尼奥没有早逝,“波拉尼奥现象”不会这么风靡

2021-08-23

在一次采访中,波拉尼奥的好友、墨西哥作家卡门· 博洛萨说:

《2666》绝对是一部杰作,因为它,罗贝托有了名声,也出现了波拉尼奥现象。而这种现象在我看来也有它痛苦的一面,其实这也是文学的残酷。如果波拉尼奥没有走的话,他的这种现象并不会这么风靡。读者和评论界的人总是倾心于英年早逝的文人,或者说他们钟情于这种牺牲,这种浪漫的离世,而我对此真的很反感。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波拉尼奥的肖像》,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本文出处:《波拉尼奥的肖像》,作者:(阿根廷)莫妮卡·马里斯坦,版本:鹿秀川|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年7月

原作者 | [阿根廷]莫妮卡·马里斯坦

摘编 | 张进

墨西哥女作家卡门· 博洛萨在20世纪70年代认识了罗贝托·波拉尼奥,当时所有人都想成为诗人。青年人将自己的文学生活开展在咖啡馆和公共阅读会上,去聆听奥克塔维奥·帕斯讲述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

“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有着相同的着装,我们是后嬉皮时代人士,是一个诗人的团体,我们所有人都很相似,却自认为分属两个群体:我们的偶像是奥克塔维奥·帕斯,我们称和我们不同的一派是‘斯大林派’,他们那一派崇拜的是埃夫拉因·韦尔塔。我自己是属于奥克塔维奥·帕斯一派的,我们这派认为自己优雅精致,但实际上,生活中不过就是些穿着露趾凉拖和瓦哈卡传统T恤的年轻人。‘斯大林派’则认为我们是资产阶级的代表,因为我们的吃穿用度都是统一风格。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波拉尼奥,当时我已经读过胡安·帕斯科帮他出版的第一本诗集,胡安也帮我出版了一本长诗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在一群人中间,我当时挺害怕那群人,因为他们的行为举止真的挺吓人的:他们干扰别人读诗,起哄,嘘声不断,甚至挑起骂战。20年后再见到波拉尼奥,是在维也纳,我们被邀请去聊聊流亡生活,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要答应这个活动,实际上我也没聊流亡的事儿,而是谈了谈当今每个人都是异乡人的感悟。他也没聊流亡,只是读了一段有关小说的非常温和的文字。从那时起,我们渐渐成了好友,大概是1998年或是1999年的样子。”

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 o,1953—2003)生于智利,1968年移居墨西哥。2003年因为肝脏功能损坏,等不到器官移植而在巴塞罗那去世,年仅五十岁。著有《2666》《荒野侦探》《遥远的星辰》等,引起一波又一波“波拉尼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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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奥是自己的导师

问:如果让你闭上眼睛,你脑海里闪现的关于波拉尼奥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呢?

卡门· 博洛萨:这太难回答了,第一印象应该是年轻的波拉尼奥吧,那个充满好奇心的波拉尼奥,那个我在现实以下主义诗人的聚会上认识的波拉尼奥,那个六亲不认的波拉尼奥,那个甚至想“斩首”奥克塔维奥·帕斯,认为他阻碍了自己发展的波拉尼奥。他根本不想要一个所谓导师,他要成为自己的导师。他不是我的朋友,应该是我的敌人。这就是波拉尼奥给我的第一印象,我们这些人都是些蓬头垢面的诗人,趿着橡胶的露趾凉拖,如同后嬉皮时代人士,衣冠不整。唯独波拉尼奥,会穿着熨烫过的衬衫。和妈妈住在一起的波拉尼奥,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披着一头长发,叛逆的内核和学生气的打扮都是他的一部分。当然,我心底也有和我非常亲密的波拉尼奥,但那样的他,不是我第一印象中的他,这也许只能怪他自己吧,怪他太过神化自己的青春,当然,也有我的原因,我记忆里他青春时的那些年对我的影响太大,那是我不断打造自己成为作家的关键时期,整日沉浸在颤动的、诚实的、坚定的文学世界里。

问:所以你当时并不喜欢他?

卡门· 博洛萨:我挺害怕他和他的朋友们的,不是不喜欢,而算是一种恐惧吧。说实话,我并非不喜欢他们的诗作。相反,我很欣赏罗贝托·波拉尼奥在胡安·帕斯科的翠鸟出版社出版的长诗。胡安·帕斯科就像是现实以下主义者和我们这些帕斯追随者中间的纽带。帕斯派总是张开双臂欢迎女性作家,而埃夫拉因·韦尔塔一派则容不下女性。待在帕斯派一边,我很舒服,而对面的人也同样安于待在他们的那一派。我曾经害怕他们,是因为当时的我年轻而脆弱。我第一次宣读自己的诗歌,是在拿萨尔瓦多·诺沃艺术奖时,当年拿奖的还有达里奥·加利西亚和维罗妮卡·沃尔科,他们都是波拉尼奥很亲密的朋友。当时我非常紧张,因为我知道这种场合往往会有现实以下主义的诗人在台下叫喊着抵制并加以干扰。但那天的情况是,我在甘地图书馆发表了讲话,他们也在场,没有起哄,也没有打断我。

问: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你眼中可爱的波拉尼奥呢?

卡门· 博洛萨:我是在很多年后才又遇见了罗贝托·波拉尼奥,那时候他已经出版了《荒野侦探》,而我也早已读过了这部反映我的城市和我那一代人面貌的著作。我在维也纳碰到了他,很快便一拍即合,毕竟当时我们都是作家了。我们还彻夜长谈,他跟我聊他的孩子们,聊他的老婆,他的情人,我也是。我们甚至一起流泪,那绝对是炽热的一夜。第二天,我们一起出去散步,继续着我们的聊天。之后在另一次作家的聚会上,我又看见了他。我们那时每天都互发消息,写长长的邮件,他总是写得比我更长,罗贝托无疑是很好的通信人。再然后,我去他家看他,认识了卡罗利娜。我们在马德里见过,在巴黎见过,在他去世前的三天也见过,我们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我们互相都知道彼此心底的一些秘密,就算把我舌头割下来,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后排左二为波拉尼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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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噬尸”文化感到不满

问:从文学的角度出发,你怎么看待罗贝托·波拉尼奥现象呢?

卡门· 博洛萨:罗贝托·波拉尼奥是独一无二的,他所属的世界在我看来非常有条理。我认为他应当能与许多大家相提并论,比如奥克塔维奥·帕斯,比如他自己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读的何塞·阿古斯丁,还包括很多英语文学巨匠。罗贝托是个“贪婪”的读者。《2666》绝对是一部杰作,因为它,罗贝托有了名声,也出现了波拉尼奥现象。而这种现象在我看来也有它痛苦的一面,其实这也是文学的残酷。如果波拉尼奥没有走的话,他的这种现象并不会这么风靡。读者和评论界的人总是倾心于英年早逝的文人,或者说他们钟情于这种牺牲,这种浪漫的离世,而我对此真的很反感。我反感,是因为我很早就认识罗贝托了,是因为他于我而言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是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接受他已经离开的事实,所以说实话,我对现在的这种“噬尸”文化感到不满。另外一件激怒我的事情是,很多人坚持说波拉尼奥不是拉丁美洲的作家,或是说他是拉丁美洲唯一的作家。波拉尼奥是自己的精神导师,所有自尊自重的作家都是这样,只能说波拉尼奥在文学上比他的同行更加闪耀些。所以,我不喜欢这种对死亡的礼拜,也不喜欢“去智利化”或是“去墨西哥化”的波拉尼奥。如果波拉尼奥的肝脏移植手术成功了,他可能还和我们一样,继续写着那些很棒的小说。也许他获得的掌声并不会像现在这般多、这般响。我真的不喜欢这点。我也不喜欢在他已经无法给出回复的今天,发生在他身边的所有这些事。波拉尼奥算是专业的斗士,如果他还在,肯定已经和不知道多少人争执不休,甚至自我隔离,疏远别人,他还会创造自己所需的混乱,为自己打造出可以继续写作的昏暗空间。只能说人们太快地把他变成一尊雕塑了。

问:你所说的波拉尼奥的拉丁美洲同行们是指谁呢?

卡门· 博洛萨:波拉尼奥绝对是高水平的作家,他却不是像博尔赫斯那样思考问题,博尔赫斯在写作中完全不会涉及色情,而波拉尼奥则毫不避讳。所以呢,在我看来,他俩之间没什么共同点。有些英语世界的作家认为,博尔赫斯和波拉尼奥很相似,那是因为他们没读过什么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我认为波拉尼奥的作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知道如何去搭建与人类或是与其他作家沟通的桥梁,而不是独立于世。他和塞萨尔·巴列霍对话,和萨尔瓦多诗人罗基·达尔顿交流:波拉尼奥的文学作品里埋藏着他对其他作家的致敬。

《2666》,作者:(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译者:赵德明,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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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奥不是“垮掉的一代”作家

问:他的文学力量会不会只影响一代人,比如现在的年轻一代?还是说一定有更深远的影响?

卡门· 博洛萨:我认为所有人都会读他的作品,无论在哪个年代。

问:你的作品中有波拉尼奥的影响吗?

卡门· 博洛萨:我和波拉尼奥很不一样。我很尊重他,他也很尊重我,我们是一代人,都在墨西哥城成长,但我们的文学作品完全不同。

问:比如一些玩笑和幽默、一些讽刺,当然不至于到愤世嫉俗的地步,总有些相关性吧……

卡门· 博洛萨:我不清楚,我之前的书里也都有讽刺啊。对我来说,我和波拉尼奥属于同一个年代,这很显而易见,读他的作品,我也很开心。我看《荒野侦探》的时候,就觉得这是本与我非常贴近的小说,应该说它属于我会涉及的领域,但我绝不会写出类似的作品。事实证明,波拉尼奥是受何塞·阿古斯丁和埃夫拉因·韦尔塔这一流派的影响,你可以说是“去文学”派,但《荒野侦探》对波拉尼奥来说是个转折点,自此他的小说似乎开始改变了派别。在我看来,他是始于“斯大林派”的作家,最终却完完全全沉迷于奥克塔维奥·帕斯的影响中。

问:美国人现在是如何看待波拉尼奥的呢?

卡门· 博洛萨:我不是特别清楚。我只知道波拉尼奥现象风靡美国,我也说了,部分原因是他已经离开我们了,英年早逝的作家的牺牲带来了这种局面吧。美国很多人都崇拜他。前不久,我参加了一次致敬波拉尼奥的活动,真的来了很多人。乔纳森·勒瑟姆也在,他也是美国人的偶像,他写了一篇很重要的关于波拉尼奥的文章。事实是波拉尼奥确实给英语世界带来了些很不一样的东西,毕竟他来自一种他们不了解的文化,所以人们习惯于把他和博尔赫斯进行比较。

问:也许《荒野侦探》改变了美国人看待拉丁美洲的方式吧……

卡门· 博洛萨:可能吧,虽然我并不完全认同这种观点。像加西亚·马尔克斯这类创作了纷繁复杂的世界的作家,他向大家展示的也不是千篇一律的拉丁美洲。我也不认为美国人印象中的拉丁美洲都是千篇一律的。说实话,我不知道他们所想象的拉美是怎样的,但我觉得不可能都是同一幅画面。不过我敢肯定的是,美国人对拉美真的不了解,也有着很深的偏见。我们拉美在美国人的心里地位很低,我们只是些来自香蕉国的人而已。即便是在宣扬对波拉尼奥的爱与崇拜里,我也能感受到一丝偏见,因为他已经离开了,而且离开时太过年轻,所以他们才接受他,爱他,崇拜他。他们甚至还杜撰一些关于他的流言,比如波拉尼奥吸毒什么的,这点我真的非常生气,拜托,怎么可能……

问:你刚才提到了乔纳森·勒瑟姆,他写的那篇关于波拉尼奥的文章,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卡门· 博洛萨:这个吗,实际上,乔纳森·勒瑟姆把波拉尼奥归于他俩都很喜欢的英语作家流派中了。不过,勒瑟姆和波拉尼奥是完全不同的作家,他俩没什么共同点,流淌着不同的血液,有着不同基因。即便他们有一丝丝相似,那也是勒瑟姆夸张地制造出来的,因为他完全不了解波拉尼奥的背景,将他归类于“垮掉的一代”的作家,而他并不是。波拉尼奥是什么?他其实只是一只精通文学的动物。

问:对于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或者卡洛斯·富恩特斯这样的已经成名的拉丁美洲作家来说,波拉尼奥的存在是不是也挺烦人的?

卡门· 博洛萨:我想在波拉尼奥试图为自己创造空间的时候,他是非常想把这些作家从他的地图上驱赶出境的。我感觉这些作家确实不喜欢波拉尼奥,因为他没有附和他们或者歌颂他们。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波拉尼奥没尊重这些前辈,那为什么他们要尊重他呢?波拉尼奥的做法就像是一条小狗撒了泡尿,画出自己的圈子。而他们之间,就像是小狗们争夺领地一样。

问:对你来说,波拉尼奥是个完美的诗人吗?

卡门· 博洛萨:不是。我眼中的诗人波拉尼奥就像个泥瓦匠,在工地里为小说家波拉尼奥运送砖瓦和水泥。但我对诗人波拉尼奥很感兴趣。我从纽约图书馆挽救回了一本之前从未读过的波拉尼奥的书,一本写得非常糟糕的书,但是从书里我已经看出了《荒野侦探》最初的架构。这就是波拉尼奥在诗歌当中的所得,为小说,为叙事文学而描画初稿,但他确实不能算一个标准的诗人。有一天,他给了我一本他的诗集。我读后告诉他:“这本书还不错哦。”他打断我:“你很清楚它很烂,我不是诗人,我肯定是些别的什么。”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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