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3家书店倒闭？没那么惨，但也没那么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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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并不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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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2021中国实体书店产业报告》显示，2020年，中国大约有4061家实体书店新开面世，1573家书店关门。新开书店数量是关门书店数量的2.6倍，全国纯新增书店约2488家。

“如果你没有在二手书店工作过，那你很可能会把它想象得跟天堂一般。在那里，总是有散发儒雅魅力的老绅士翻阅着小牛皮封面的对开本经典著作。然而，就我本人在一家二手书店的工作经历而言，事实绝非如此，我的深刻印象倒是恰恰相反——真正的读书人可谓凤毛麟角。”

这段文字出自《1984》的作者乔治·奥威尔的《书店回忆》，倘若不是读了肖恩·白塞尔的《书店日记》，我还不知道乔治·奥威尔有过一番在二手书店打工的经历。然而，正是这番经历彻底断送了他对书籍素来怀有的神圣好感。

在这本日记每章的开头，肖恩·白塞尔都要引用上几句《书店回忆》里的话。很显然，作为一个二手书店的老板，他是把同胞乔治·奥威尔引为了知己，后者在《书店回忆》里的痛快牢骚所吐露的亦无不是他的心声。

18岁那年，肖恩·白塞尔和朋友在故乡小镇威格敦散步时，偶然路过那家名叫“书店”的书店。他毫不客气地对朋友说：“这家店到了年底一定会倒闭的。”

13年后，工作并不如意的肖恩·白塞尔落寞回乡，发现这家书店居然还活着。只是，店主已经垂垂老矣，正苦苦等待着自己的接班人。尽管有些许犹豫，肖恩·白塞尔最后还是凭着一股“傻小子睡凉炕”的勇气接下了这个重任。

他当然不是不清楚，书店已成这个时代的弃儿。接管下它，或许不过就是本能的慈父心理使然，亦或许是出于早年对于纸质书怀有的那么一种情结（这一点从他一枪将Kindle打了个粉身碎骨便可窥豹一斑），再或许是因为之于故土深深的眷恋吧。总之，他一定不是为了幻想可能会有电影《诺丁山》里的那般浪漫奇遇。事实上，他很快便有了一位不惜丢弃NASA饭碗，毅然从洛杉矶千里迢迢赶来陪伴他的作家女友。

我一边想象着肖恩·白塞尔成为书店主人的动机，一边又羡慕嫉妒着他的这种勇气。年轻时，我梦想成为一名作家，成为作家后，我又梦想在海边开一家小店，看潮起潮落，听涛声依旧阅尽沧桑，与世无争；做一个像《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萨皮纳那样的店主，总是带着慵懒的善意、疏忽世事的天真，深情得漫不经心。可是日复一日，我的胆怯始终在操控着我的向往，任由庸碌将诗意延宕得虚无缥缈。

直到与肖恩·白塞尔的《书店日记》相遇，我才恍然大悟，我缺少的不只是勇气，更有对诗意生活的误会。十余年后，肖恩·白塞尔的书店终于成长为苏格兰规模最大的二手书店，它所在的这个小镇也摇身一变为远近闻名的书城。肖恩·白塞尔在我所以为的诗意中创造了历史，是他告诉了我，只要诗意不能忘却远方，它便无法拥有历史，而没有历史的诗意充其量就是一片夏日的雪花而已。

是的，所有的诗意往往仅是被我们当作了理想，故而从来不会在现实和行动中将其辨识。因此，肖恩·白塞尔可能也并不认为自己的书店生活就是诗意的，它同样充满了那些机械重复的琐碎或烦恼。这也正是他把自己的这第一部作品基本写成了吐槽日记的主要原因吧。与众不同的是，肖恩·白塞尔轻易不会动用讽刺，他的言语向来是平静温和的。即使是出离了愤怒，他的咆哮也终究会因为英国绅士幽默语调的使用，从而弱化为一缕袅袅叹息。

/ Part 02

「个性争奇斗艳的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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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员工而言，他根本雇用不起全职，所以只好接受机动的小时工，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冲锋陷阵。问题是，一个个员工又都那么的奇葩，个性争奇斗艳。有的不但经常迟到，并且每个月还都要以辞职不干威胁老板一次。有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马大哈，开门时不把“已打烊”的牌子翻转过来，结果整个一上午都没有一个顾客进来。有的则喜欢偷懒，找个机会就来场宿醉，然后把书店当成自己的卧室酣然入睡。还有的竟然是个馋嘴，动不动就要偷吃一回老板存放的美味，即便被发现了也不会感觉害臊，反而有连篇的谎话为自己辩护。

有时，我都已经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人家老板最多就是一个苦笑，然后便万事大吉。你永远不会看到肖恩白塞尔炒哪个员工的鱿鱼，作为老板，他可以对顾客傲慢无礼，却是不能对员工随心所欲。肖恩白塞尔崇尚平等，憎恶压迫，在他看来，辞掉一个员工无疑就是在干欺负人的事情。凡夫俗子，孰能无过？肖恩白塞尔的这种作为使我不能不相信，圣人吐槽也不过就是他这个样子。

既然老板不炒员工的鱿鱼，那就只有等着员工来炒老板的鱿鱼了。可这对肖恩白塞尔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去者不留，来者欢迎。这不，一个号称“我没钱，我爱书，请给我一份工作”的女作家又主动投来了求职简历。简历中，女作家这样推销自己：“在待人接物上，我经验颇为丰富，也有不错的客服技巧，不过我觉得真正让我有资格在贵书店工作的，是我对各种形状、各种尺寸书籍的热爱与崇敬。我一直很爱书，并且会永远爱下去。要是法律允许，我可能已经嫁给一本书了。”

可以说，这份简历写得真算得上才华横溢，让肖恩白塞尔没有任何理由不录用她。更何况，对于求职者，肖恩白塞尔从来就不会说不。

唯有对自己的顾客，肖恩白塞尔才会难得施展一下自己在语言上的讥讽才华，甚至显现出自己也有不厚道的本领。顾客不是上帝吗？上帝难免会给人一种压迫感，所以适当反抗一下也是必要的。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反抗也可看作肖恩白塞尔同顾客之间的和解，以至于他不必对某些难缠的后者一直耿耿于怀。

迪肯是他的老主顾，温文尔雅，属于实体书店的恩人，然而其穿着仍未逃过肖恩白塞尔的腹诽：“他的衣服剪裁考究，所以穿在身上也算整齐，不过他着装还是有点问题：在衬衣下摆啊、纽扣啊、拉链啊这类细节上，他有点漫不经心。仿佛有人把他的衣服塞进大炮筒里一下子朝他轰过去似的，虽然衣服终究是到了他身上，但某些部分总归还是不那么顺当。”

还有人明明是收到了寄去的书，但却矢口否认，并以差评相要挟。为了息事宁人，肖恩白塞尔只能以这样的败类毕竟属于少数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另有个别买家喜欢干的勾当是，在把书看完之后找个书有瑕疵的理由选择退货。

这还都属于线上的烦恼，而线下的烦恼一样也不少。孔乙己式的人物偶有光顾，非孔乙己式的人物则喜欢私下价标，自己手写一个低价上去。即便如此，肖恩白塞尔依然拒绝安装监控探头，因为他认为这是对爱书人的一种侮辱。当我想说这样的他未免显得有几分迂腐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学坏了，我怎么能嘲笑没有一丝过错的他呢？

/ Part 03

「没有最怪的顾客，只有更怪的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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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最怪的顾客，只有更怪的顾客，肖恩白塞尔每天迎来送往，宠辱不惊。此时，走进来一个彪形大汉，高声问道：“可有萧红的《呼兰河传》在售？”肖恩白塞尔回答他“有”，刚要转身去找，大汉已经扬长而去，仿佛店家说的是没有。

彼时，又来了一位走路蹒跚的老者，提出要买曹雪芹的《儒林外史》。肖恩白塞尔纠正他说，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老者满脸不快，信誓旦旦地说就是曹雪芹的《儒林外史》。等他把《儒林外史》拿到老者的面前，老者一口咬定这是盗版，竟然把曹雪芹印成了吴敬梓。

不过，这些都还不算是令肖恩白塞尔讨厌的顾客。要论讨厌，这个周末倒是让他撞见了一个：“‘今日最烂顾客’当属一个扎着马尾辫、正在谢顶的男人。他在色情图书那边喘着大气看了整整一个小时，还用手指头把每本带有插图的书几乎都摸了遍。最后，他什么也没买就走了。”说起来，经常耗在这里白读的大有人在，可他们很少像这位这么令他倒胃口。

同形形色色的顾客交道打多了，肖恩白塞尔自然就被迫增长了不少生意智慧。如一位顾客想把这本定价10镑的书砍成8镑，他表示难以接受。顾客把书一撂，怏怏离去。肖恩白塞尔捡起书来，随手将定价改成12镑。等这位顾客下次再来，心甘情愿地就会掏出10镑将它买下。

接着，又有一位女顾客打来电话咨询一本书：

“女人：“图书节时我在你店里的新书区找到一本关于破败的花园的书。能告诉我书名吗？”

我：“恐怕不行。但我知道你要的是哪本书，我很乐意寄给你一本。”

女人：“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书名呢？”

我：“因为我一旦告诉你书名，你就会上亚马逊买一本。”

女人：“不会的，我会我让我妈到你店里取。”

我：“噢，那敢情好。那么能否告诉我你的信用卡信息和你母亲的名字吗？你一付完款我就把书给你留着。”

立刻，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除了应对这些买书的顾客，肖恩白塞尔还要亲自上门抑或坐等那些被处理掉的旧书。这些书大多都伴随着一段感伤的故事。如，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他应约来到一处破败不堪的公寓，在那作为遗产的两千册全部受潮的书里寻觅着不致让他白跑一趟的东西时，陌生女主人生前的辉煌时光留给他的是无尽的凄凉和虚无。

另一家的情况有些近似，夫妻相继离世，没有子女，交由亲戚来处置他们的藏书。肖恩白塞尔翻阅着这些仿佛留有主人余温的泛黄的书页，望着他们那青春美貌的相片，恍如隔世，前生重来。

每一次上门收书，多是免不了缅怀与哀悼的仪式。那些书犹如被他暂时接管的孤儿。唯有送上门来的书会让他心情好过一些，就像此时这对年轻夫妇，他们要搬进新买的一套公寓里去，公寓空间有限，装不下那么多书，所以只好舍弃一半送到书店里来。没有留恋的伤感，只有期待的喜悦。

一个留着浓密胡子、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进店里，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收购他纽顿·斯图尔特郊外农庄里的2000册书。我说有兴趣，稍后会和他联系。他刚走，另一个客人问：“你们这儿有洗手间吗？”我说没有，但在市政厅里有，就在广场尽头。客人说：“噢，真是遗憾。外面下着雨呐。”

这就是肖恩白塞尔在书店里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偶尔再接上一两个诸如以《犯罪预防期刊》名义打来的诈骗电话。打烊之后，还得记记一天的流水和到访人数，5个或9个，反正永远不会超过两位数。还有日常之外，即肖恩白塞尔不能省略的同女友一起的远足，以及同父亲一起的垂钓。生活中的所谓诗意，或许就是存在着日常之外的召唤吧。

多年之后，肖恩白塞尔雇用的那些伙计均已各奔东西，女友也和他分了手，邻近的几家小店则陆续更名易主；仅剩下他的书店仍在继续见证着斗转星移，寒来暑往，不动声色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勉力坚持的故事……

2021．09．03

北京格尔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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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文彬先生原创文学解读

本文作者简介

路文彬，作家、学者、翻译家；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鲁东大学特聘教授。出版长篇小说《流萤》《天香》《你好，教授》，随笔《阅读爱情》《是谁伤害了我们的爱》《被背叛的生活》《当教育遇上电影》等。译著《女性与恶》《迷失的男孩》《动物英雄》《安琪拉的灰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