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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仅是吴昌硕的至爱,还是西泠印社至宝

2021-10-09

少有人知道,杭州孤山西泠印社观乐楼上,藏有一方被誉为西泠印社“至宝”的案头古石

此石多年来十分低调,仅在2005年一场展览中作为绝对的主角登场(参见《黄玄龙——于无声处见功夫》)。多年过去了,水绘灵石不为大众所知,反倒是当时作为陪衬的20方赏石,后来多以天价成交,跻身明星。

只是在“水绘灵石”面前,再天价的赏石,依然难以成为主角。至少,在案头古石这个范围内,水绘灵石绝对是“超一流”的名品。它的两任主人,一为吴昌硕,另一位传为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襄。

本着古石鉴定的科学态度,我们撇除收藏者的光环不谈,先就石头的特征本身进行分析:

· 水绘灵石正面

此石长70.3厘米,高50.2厘米。嵌空玲珑,峰峦洞穴齐具,胡桃皮与水道俱在,色苍青,部分处露出黑色黝润的石质,叩之清越。

石上有手刻“山岳精,千年结,前归巢民后苦铁。丁酉八月铭”,下镌“巢民长物”、“缶庐”二印。底座则是典型的晚清苏式,从时代特征看,与题刻上说的丁酉获石时间相契合( 结合缶翁生平,此处的丁酉年应为清光绪二十三年,即1897年)。

另外,此石的皮壳很说明问题。这种大体量的厅堂石被把玩得通体光滑润泽其实是不太科学的,而像水绘灵石这种,仅在石头的凸起处有盘玩痕迹,但石表又有青灰色的后期“反灰”,才更真实可信(同样的例子,可见顾阿瑛、王时敏旧藏的玉山璞)。

总之,就石论石,这件藏品的真实性是比较高的。

· 元 灵璧石 玉山璞 58.8×54.5cm 香港苏富比拍卖 道法自然 翦凇阁重要赏石收藏

成交价 RMB 34.63万元

01

传承之谜

此石如何成为西泠印社至宝?

尽管水绘灵石如此重要,但公开信息中对它的介绍却只有寥寥数语。大多本于童衍方先生在《观奇石·赏名画》引言中的介绍:

“此乃昌硕先生至爱文物,也是西泠印社至宝也。”

后人基本都不假思索地沿用了这一说法。

·《观奇石赏名画》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5年1月

但是,如果我们深入思考,就会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首先,水绘灵石通体只有吴昌硕自刻铭文,何以确认为冒襄旧藏?

其次,即便为冒襄旧藏,但两人的时代相隔两百年,此石如何转至吴昌硕手中?

此外,这块赏石既为吴昌硕(缶翁)至爱,怎么又会在西泠印社的库房中籍籍无名数十年?

想到这里,笔者难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其实,我们可能一点也不了解这块名石。上述问题没有现成答案,我们必须要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翻检零星的线索,然后把这些碎片拼合,逐渐还原历史的真实图景。

一切,都可以从水绘灵石上的“丁酉八月”四个字说起。

· 水绘灵石铭文 “山岳精,千年结,前归巢民后苦铁。丁酉八月铭”

翻检吴昌硕的年谱,可以发现他在丁酉(1897年)曾刻了一方著名的印章——如皋冒大所见金石书画图记。在印章的边款中,吴昌硕作诗记录了自己与友人蓉湖泛舟晚泊惠山的过程。众所周知,冒襄正是属于如皋冒氏,而此处的冒大,就是冒襄的后人冒鹤亭。

· 吴昌硕刻“如皋冒大所见金石书画图记” 来源:《冒鹤亭先生印事编年》

冒广生,字鹤亭,号疚翁,江苏如皋人,为明末清初名人冒襄(辟疆)裔孙,曾师从学术泰斗俞樾,为清末民初著名学者、诗人。鉴于他在学问上取得的成就,史学名家顾颉刚先生曾评价他:“今东南学者应推冒鹤老为坛坫祭酒”,是民国时期一位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

· 冒鹤亭像

年轻时,他曾参与“公车上书”,后为民国政府财政部顾问。建国后,他被聘为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特约顾问、上海文史馆馆员。1957年时,当毛泽东听说冒老要从上海来京探亲时,特意让陈毅请他来中南海相见,并和他畅谈许久,待之以师长之礼,传为一时佳话。

因为喜好书画篆刻,冒鹤亭一生和吴昌硕、赵叔孺、王福庵、陈巨来、黄牧甫、陈师曾、刘海粟等名家交往频繁

· 冯康侯为冒鹤亭刻印

巧合的是,冒鹤亭与先祖冒辟疆诞辰日相同,时人趣称“冒襄复生”,他也毕生致力于推动冒襄研究。可以说,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所有关于冒襄和如皋冒氏的诗文、年谱等文字材料,几乎都源自于冒鹤亭的整理。此外,他还尽一切可能搜罗与冒襄有关的作品、名物,其中最著名的举动,莫过于花费重金将如皋的冒襄旧宅和水绘园买下。

· 冒鹤亭在园林中

这块水绘灵石,正是冒鹤亭旧藏。

和借着祖宗名头招揽名利的“后裔”不同,冒鹤亭一生为冒襄研究作出了无可替代的巨大贡献,而对于和先祖有关的名物,他也是想尽一切办法搜集、甄别,可谓尽心到痴心的地步。就水绘灵石来说,因为有这位冒襄研究的超级权威背书,其来源的可信度也极其之高。

· 《如皋冒氏丛书》 冒鹤亭整理

1900年前后,中年吴昌硕与青年冒鹤亭往来频繁,多次交游酬唱,并在1897年8月从他手中获得了这块名石。

吴昌硕对这块石头显然十分喜爱,否则也不会在石背刻下“山岳精,千年结,前归巢民后苦铁”的铭文,并落有“巢民长物”款,相当于盖章认可了它为冒襄(巢民)旧藏的身份

我们现在读这句“前归巢民后苦铁”,仍能感受到其中满满的得意之情。一方石头,使得相隔两百余年的吴昌硕与冒辟疆相遇,有了穿越时空的因缘,将其誉为至宝并不为过。

· 水绘灵石上的“巢民长物”款

除了“巢民长物”,水绘灵石上另一个刻款为下图中的“缶庐”

众所周知,吴昌硕一生别号众多。最广为人知的是带“缶”字的,譬如老缶、缶庐和缶翁;另一类重要的别号则与“石”有关,譬如苍石、仓石和沧石。甚至有一种说法,吴昌硕那些带石的名号就取义于水绘灵石。

· 水绘灵石“缶庐”落款

注意,说这句话的并不是外人,而是吴昌硕的三公子吴东迈。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西泠印社在筹建吴昌硕纪念馆的时候,必须要取到这块至宝。它作为吴昌硕人格理想的高度凝练,带有重要的象征意义。

· 不同的“苍石”款

然而,这块名石最终却并非是从吴家转到了西泠印社。在落户孤山前,水绘灵石其实还有过一位藏家——海上兰王刘汉麟。

· 刘汉麟像

刘汉麟原为上海橡胶业大亨,一生痴迷收藏,并以养兰闻名沪上,与吴家关系极为密切。1952年时,吴东迈夫人曾身患重病,正是刘汉麟斥巨资相助才使得吴家渡过难关。

“文革”后,吴昌硕之孙吴长邺与刘汉麟商量,希望为缶翁最精绝的收藏品找一个好归宿,最终决定将其捐赠给西泠印社。除了水绘灵石之外,刘汉麟捐出的另一组稀世珍品,是吴昌硕自用的12方田黄冻石印章(其中一方的印文便是“沧石”)。但凡对篆刻或寿山石稍有了解的人,应知十二枚印章意味着多大的价值,此举也可从侧面印证水绘灵石的价值。

· 沧石款田黄印 西泠印社藏

最终,时任西泠印社社长的沙孟海先生亲自出面,以浙江博物馆的名义将水绘灵石接入孤山,从此宝藏至今。一块名石的背后,是一段又一段名人轶事,虽然难免因为雨打风吹而褪色,却总在那里静静等待后人的挖掘。

02

石画之思

缶翁有没为这块至爱挥毫?

不同于一般的爱石之人,吴昌硕最著名的身份是艺术家,尤其是顶着“文人画最后的高峰”这样的大名,他的一举一动都难免和书画挂上钩。提到水绘灵石,很多人最关切的问题恐怕是:缶翁有没有曾为这块至爱挥毫作画呢?

答案是:没有,却又有。

作为职业画家,吴昌硕以鬻画为生,因此一生创作了数以万计的作品,但经过笔者多番查找,目前仍未发现任何单独为此石所作的作品。如果抱着看到写真绘画的想法,那么是要失望了。

· 吴昌硕 《菊花立轴》(1897年10月)纸本设色131.8x65cm 安吉吴昌硕纪念馆藏

但是,如果我们再把这些石画仔细梳理对比,却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和感受。

我们先看五张吴昌硕的石画。

· 吴昌硕 《仙石立轴》 纸本设色87x46cm 朵云轩藏

· 吴昌硕 《缶庐清供》 扇面设色 17.1x44.7cm 朵云轩藏

· 吴昌硕 《花卉册页四开之一》 纸本设色 27.1x39.3cm 苏州博物馆藏

· 吴昌硕 《顽石菖蒲立轴》 纸本水墨 70x39.5cm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藏

· 吴昌硕 《墨石立轴》 纸本水墨 116x62cm 私人收藏

从具象的色泽、表面质感,到抽象一些的构图、姿态,再到更抽象的审美取向,这些石画难道不是和水绘灵石非常吻合?那顽、古、拙的味道,分明就是水绘灵石的纸上再现。那么,我们是不是要说,吴昌硕把水绘灵石作为了画石的母版和种子,他的赏石画作,其实常有这块水绘灵石的影子呢?

如果这样说,那你恐怕把吴昌硕看低了。上面五张石画,分别创作自1889年至1896年。也就是说,这些画,都创作于吴昌硕遇到水绘灵石之前。

现在,我们再来看吴昌硕得石之后的几张石画。

· 吴昌硕 《菊石图轴》(1900年7月)纸本设色 132x66cm 西泠印社藏

· 吴昌硕 《蒲草红梅立轴》(1902年12月)纸本水墨 126.8x66.9cm 浙江省博物馆藏

· 吴昌硕 《镫梅立轴》 (1902年冬)纸本水墨 115x37cm 私人收藏

显然,随着年纪的增长,缶翁的画技不断精进,用笔愈发老辣,画面的浑朴气也愈发充沛。但是,这些石头和前面五张的石头有什么迥然相异的区别吗?并没有。

我们再来读几段吴昌硕与赏石相关画跋与诗文,“蒲草老生节,画石扪有骨,是物寿者相,由来袍不脱”、“石头顽似此,闻道谪踈星。落落丈人行,离离秋海萍”、“石头奇似虎当关,破树枯藤绝壑攀”。读完这些诗,即使不看图,我们似乎也能想见他所描绘的奇石是何等气质神态。

· 吴昌硕 《山石团扇》(1905年10月)绢本设色 直径27cm 私人收藏

吴昌硕所画、所写的奇石和水绘灵石一样,都是苍、莽、顽、古、拙、浑、厚,和明清时期多见的玲珑巧致、姿态婀娜的赏石审美迥然相异。

其中真意在于,吴昌硕心中先有石,尔后得灵石,以诗文写石,以丹青绘石,以上种种行为都是一以贯之的。这个“一”,用吴昌硕自己的话说,便是一股气。

· 吴昌硕 《梅寿立轴》 (1908年10月)纸本水墨 97x47.7cm 荣宝斋藏

吴昌硕认为气是构成绘画艺术的精髓:“山是古时山,水是古时水,山水绕精神,画岂在貌似?读书最上乘,养气亦有以;气充可意造,学力久相倚。荆、关、董、巨流,其气乃不死,剪可试吴凇,涛翻风聒耳。”潘天寿在《谈谈吴昌硕先生》一文中回忆吴昌硕也曾说过:“作画时,须凭着一股气,昌硕先生的绘画,以气势为主。”

正是对古意和古气的追求,形成了吴昌硕豪放雄浑的绘画风格:“饮墨常九升,对纸毫一吐,或飞壁上龙,或走书中蠹。”这种气如金石般充满着了力量感和坚定感,犹如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古气盎然手可掬,斑连等于高阳戈。”而他对自己以气作画以及雄强大气的绘画风格也颇为自负:“墨池点破秋冥冥,苦铁画气不画形”

· 吴昌硕 《寿石立轴》(1915年11月)纸本水墨 108x33.7cm 荣宝斋收藏

用到水绘灵石上,我们同样可以说“缶翁赏气不赏形”。无论从哪个面看水绘灵石,都是体态方正,边缘平缓,色如枯木,总之和“巧”都不太沾边,但就是这样一块顽石,却是“金石趣味”在赏石上最佳的表现。

· 吴昌硕 《清供立轴》(1927年冬)纸本水墨 137.5x36cm 私人收藏

吴昌硕的藏石,是真正和诗书画印处于同一个逻辑体系之内的活动,是自我精神的体现。他藏石,绘石,写石,都是为了描绘心中的石,或许这块石头在现实中并没有对照的实物,但就像伊阿宋孜孜不倦追求的金羊毛一样,“人”的高贵正是体现于此。

随着市场交易的再次兴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所谓的“古典赏石”、“文人赏石”,虽然不乏真心爱石之人,却也多有一知半解、人云亦云之辈。作为一种士大夫群体的集体爱好,赏石除了能获得形式美感的愉悦,更多其实是作为一种获取和创造人文信息的路径而存在。所谓的“文人赏石”,也必定是先有文人而后有赏石。

吴昌硕和水绘灵石,便是这种关系的经典写照。

· 水绘灵石侧面

·吴昌硕 《水墨花卉》 纸本水墨 36.7x31.3cm 私人收藏

编辑|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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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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