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铭记着惠特曼一页又一页的诗歌|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谈话录》,2014
Borges at Eighty
Conversations,1982
巴恩斯通×博尔赫斯 西川 译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铭记着惠特曼一页又一页的诗歌
10.《噩梦,这梦之虎》节选
The Nightmare,That Tiger of the Dream
印第安纳大学,1980年4月
Indiana University,April 1980
巴恩斯通:你是否愿意谈谈你写惠特曼的那首诗?
博尔赫斯:哦,我不记得这首诗了。说你的。我觉得很有趣。
你何不把这首诗的英译文朗读一下?译文会比原文好得多。我知道你们会大失所望,这首诗写得不好。
巴恩斯通:
卡姆登,1892
咖啡和报纸的气味。
星期天和它的索然。这是早晨。
一些寓言诗装饰着倏然翻过的
纸页:一个幸福的同行所写的
浮泛的五音步诗行。这老人躺在他那
令人尊敬的穷人的房间,
四肢伸开,面色苍白。他懒散地
瞥见倦怠的镜子。他的眼睛
看到一张脸。他无动于衷地想到:
这张面孔就是我。他把乱摸的手
伸向纷乱的胡须和不中用的嘴。
终点在望。他宣布:
我即将死去,而我的诗歌写出了
生命和它的光辉。我曾是沃尔特·惠特曼。
博尔赫斯:诗写得还可以,是吧?
照此看来它不很好但还可以。这只是人的惠特曼而不是神话的惠特曼。
Walt Whitman with Kitty and Harold Johnston,1879 By William Kurtz | Detroit Institute of Arts Museum
巴恩斯通:惠特曼自认为是一位预言家。他写了一部《圣经》。
博尔赫斯:对,是这样!
巴恩斯通:在你的小说和诗中,你通常写的不是《圣经》,但你特别用心于秘密、不可思议的事、个别的词。
博尔赫斯:我一直为事物所困惑。
巴恩斯通:你走的是另一条路。你的作品越写越简洁,你用的词越来越少。
博尔赫斯:是的,我同意。
巴恩斯通:惠特曼则能用上什么形容词就绝不放弃。
博尔赫斯:我要说他形容词用得太滥了。
巴恩斯通:他的作品应当取名《阔草叶集》,因为他常常为了加强语气而添枝加叶,但时不时地画蛇添足。
你对这样一位诗人如何看?他是了不起,可诗作质量却又参差不齐,他能够——
博尔赫斯:但他的确了不起,同时质量又参差不齐。
希尔瓦娜·奥坎波对我说过,一个诗人需要坏诗,否则好诗就显不出来。当时我们正谈论着莎士比亚。我说他有许多败笔。她说:“这很好。一个诗人应该有败笔。”只有二流诗人才只写好诗。你应当写坏诗,我说这话并非不礼貌。
巴恩斯通:艾略特说过,诗行中的词语应当难易相间,这样,诗行就不会使人觉得难以理解了。
在你所做的据你所称的“平凡”的工作中,你译有一本沃尔特·惠特曼的诗集。你说沃尔特·惠特曼是你的诗人,他之于你意义非常。他教给了你什么?
Hojas de Hierba《草叶集》博尔赫斯翻译并作序
博尔赫斯:他教给我讲话要直截了当。我从他那里学到这一课。但是“教导”毕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曾为一种情绪所动,我铭记着他一页又一页的诗歌,我如今仍在白天黑夜地诵读着它们。
我认为重要的是,当一个人阅读诗歌时他如何被感动。如果一个人不能切身感受诗歌,那么他根本就谈不上能感受诗歌。他最好去当个教授,或当个评论家。
我认为诗歌是一种极其个人、极其重要的经验,不论你能否感受它。如果你能够感受到它,你就不必再解释它了。
他教给我讲话要直截了当。我从他那里学到这一课。但是“教导”毕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曾为一种情绪所动,我铭记着他一页又一页的诗歌,我如今仍在白天黑夜地诵读着它们。
——博尔赫斯|西川 译
—Reading and Rereading—
理想国
题图:惠特曼,1873
By William Kurtz Via dia.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