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克勒”高式熊:除了书法篆刻,还爱拍照演戏
高式熊先生刊登在《大观·书画家》杂志(2016年第1期)的封面照(林旻 翻拍)
“这些书都是父亲的朋友送给他的,每一本书都是一份情谊。现在由宁波图书馆来接收这些书,让它们回到宁波,我觉得是最好的归宿。”10月中旬,“四明高峰——高式熊先生诞辰100周年生平展”在宁波图书馆新馆展出,展览中的一书一册,都来自高老的收藏——今年,高老的女儿高定珠,将父亲留下的15000余册(件)藏书与文献捐赠给了宁波图书馆。
展览中展出高式熊生前使用的书桌座椅、书法用具。(唐严 摄)
在开幕式上,高定珠提到,“高家人”在上海四明村家中的通用语言是“阿拉宁波话”,父亲对老家宁波感情很深。
对很多人来说,高式熊是宁波籍著名书法家、篆刻家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鲁盦印泥制作技艺”传承人,可如果细细回顾先生的一生,他的家人、学生、好友都会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克勒”。
他是资深无线电发烧友
“老克勒”是上海人对年长、阅历深、思想前卫的人的称呼,高式熊当之无愧。早在20世纪30年代,高式熊就成了“无线电发烧友”。这一爱好,他保持了80多年。
近代上海素有“魔都”之称,十里洋场上不乏一些新鲜的西洋玩意儿。1923年美国人奥斯邦创办的中国无线电公司,和《大陆报》合作开设了中国第一家无线电广播电台“中国无线电公司广播电台”。20世纪30年代,上海等地的业余无线电事业十分发达,无线电爱好者苏祖国、苏祖圭还创办了亚美无线电公司。十多岁的高式熊受此影响,开始对小小无线电产生了无穷兴趣。
高式熊的藏书中珍藏有青少年时代阅读的《业余无线电旬刊》《实用无线电杂志》《中国无线电》等无线电杂志百余册。这些出版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刊物因年代久远,不少纸张已经脆化,但高老对它们爱护有加,悉心保存了80多年。亚美无线电公司当时专门生产无线电机器元件,高式熊十分关注亚美的广告单,有几张广告单夹在无线电刊物中,一直保存到了今日。
高式熊收藏的无线电杂志。宁波图书馆藏 (唐严 摄)
对无线电的兴趣甚至“影响”了他的工作。1954年,高式熊到上海维纳氏电工器材厂工作。不久,他受委托成了“资方代理人”。有一次北京电影制片厂委托维纳厂生产一批保密用的录音机插头,5月1日双方签合同,10月1日维纳厂交货。这下难题来了,维纳厂此前没干过浇铸,而当时生产录音机插头却有一道浇铸工序。高式熊听取工人的建议,先期做好安全防护工作,又派员工去其他工厂学习,终于保质保量完成了这项任务,得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好评,说这批货质量高于进口货。
上海维纳氏电工器材厂后来并入上海电影机械厂,高式熊由于热爱无线电,主动去了厂里的录音机组做电讯工。电讯工的工作之一是听音,检验录音机的播放音质。老式录音机用的是放电影用的35mm宽磁片,音乐播放质量高。高式熊每天要反复听多台录音机放出的音乐,检测录音质量。说来也巧,有一段时间,厂方选用最多的测试音乐是陈钢(宁波籍)、何占豪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经年累月,高式熊练就了一项特殊技能,即使几个喇叭一起放,他也能听出某个声源存在的问题。
晚年的高式熊仍然热爱无线电、录音机,家中购置有不少专业录音机和音响。有时他还自己动手,做一些无线电小发明。
他是资深摄友、相机收藏家
除了无线电,高式熊年轻时还颇喜爱摄影。一台小小的照相机,能记录社会万千变化,高式熊还通过照相机记录了数十年的风雨人生。
高式熊收藏的中外摄影杂志。宁波图书馆藏(林旻 摄)
高式熊的人生第一台照相机是母亲送的。少年时,母亲给他买了一台“蔡司伊康”照相机,后来这台相机被人借走,杳无音讯。之后,高式熊又有了自己的相机,不过因为胶卷价格昂贵,他很少摆弄它们。
高式熊摄影生涯的转折点也发生在上海维纳氏电工器材厂。这家工厂的老板是中国近代著名摄影家、实业家、宁波老乡郑崇兰。早在1923年,郑崇兰就在上海开办了江山照相馆。1935年郑崇兰开办“维纳照相器材厂”,创制了中国首台方形盒式照相机。高式熊到“维纳”上班后,与郑崇兰颇有共同语言。高式熊的“照相机癖”也愈加浓重。
20世纪60年代,高式熊每个月工资不过100来元,他却舍得花80多元买一台上海牌581型照相机。不久,他又相继购买了上海牌582型照相机、南京产“紫金山牌”照相机。改革开放后,高式熊越来越喜欢收藏各类相机,家里的相机多得数不清。宁波图书馆收藏的高式熊文献中,就有不少国内外不同时期的相机宣传册、相机订购单,足见高老的痴迷。
除了收藏相机,高式熊更喜欢摄影。1964年,西泠印社举行庆祝建社60周年筹备会议,高式熊从上海赶到杭州,随身带了三台相机:上海牌120型相机、上海牌135型相机和禄来牌相机,专门拍摄篆刻家。而当时各大媒体的记者几乎都忽略了篆刻家。大会即将结束时,报社要配发篆刻家照片,这下犯了愁。后来记者打听到高老拍了不少,于是找到高老帮忙。高式熊二话不说,把照片连带底片都给了记者。晚年的高式熊还喜欢用自己拍摄的照片做成台历自娱。
上海电视台主持人曹可凡曾在一次访谈中询问高式熊拍摄书画的原因。高老表示,“我那时候喜欢拍照,但不拍外面风景山水,专门拍字画玩玩。摄影界里没有人重视拍字画,因为拍字画不是摄影的艺术,没有什么取景要求,只要拍完整。但拍完整也不大容易,不能变形,不能拍得太小,颜色要正,要如实反映。”这些书画照片,后来在书画鉴定上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他是拍过电视剧的乐手
很多人见到高式熊,第一反应就是长得帅气、洋气。在“高式熊先生诞辰100周年生平展”开展首日,不少观众走进宁波图书馆产生的第一个疑问就是:“高老师长得介洋气,他是不是外国人或者混血儿?”长得蛮像外国人的高老,其实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曾有很多电影导演看中高老的洋气,请他到电影中扮演外国人或旧上海绅士。高老还真上过荧屏,他最为老百姓所熟悉的角色,是电视剧《一号机密》中的萨克斯管乐手。
高式熊出演电视剧《一号机密》。(林旻翻拍自高式熊自制台历)
那么这位“萨克斯管乐手”到底会不会音乐呢?高式熊不光是一位音乐高手,还十分喜欢鉴赏音乐。
他和吉他有着不解之缘。据说高式熊第一次听到夏威夷吉他的乐声,就非常喜欢,可他一直搞不懂这是什么乐器发出的声音。不久,一位在交响乐团的朋友告诉他这种乐器叫做夏威夷吉他,还上门送了一把吉他。高老喜出望外,特意写了一幅扇面还礼。
有了吉他,高式熊就想拜师学艺。当时上海古典音乐界中有不少是宁波人,比如音乐大师柳中尧(柳尧章)。柳中尧早年学习琵琶,曾经将琵琶独奏曲《浔阳夜月》改编成现在大家熟知的合奏曲《春江花月夜》。柳中尧后来改学西洋乐器,成为民国上海最好的西洋乐团——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高老找到柳老,拜师学艺。
柳中尧对这位宁波老乡尽心教学,并鼓励他和几个同好组成学习小组,共同学习。过了一段时间,高式熊的吉他演奏水平突飞猛进。除此之外,高式熊也爱听中西名曲。2006年,高式熊作为上海中国画院代表团成员出访美国。在洛杉矶,高式熊提到了美国著名歌手克劳斯贝的一首曲子,他曾用吉他伴奏过,这让美国人十分诧异,再三追问。高式熊才提及自己家里有克劳斯贝的唱片,因此对他的乐曲十分熟悉。上海交响乐团也是高式熊十分喜爱的一支乐团。这次捐赠给宁波图书馆的文献中,就有他保存的一些该团演出的门票、乐单,颇为珍贵。
口琴也是高式熊喜爱的乐器。旧时上海口琴界的“口琴大王”石人望是宁波人,他在上海创办了大众口琴会,普及口琴音乐。高式熊爱上口琴是在20世纪60年代,他参加了和平口琴会,既吹口琴,又拉电风琴,还能弹电吉他,一人几乎承包了半支乐队。在口琴会期间,高式熊多次上台表演,颇受欢迎。据说有一次暑期音乐会,高式熊还和周小燕、葛朝祉(宁波籍)同台演出。
除了音乐,高式熊还是一名评弹爱好者。在高老捐赠的藏书中,有不少他亲自批注的评弹书籍。上海、苏州等地的书场中,观众常能看到高式熊的身影。他最爱听蒋月泉的蒋调,据说蒋月泉唱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枚忠实“蒋粉”。
始终没忘自己是阿拉宁波人
高家是典型的上海宁波裔移民家庭。高定珠在展览开幕式上用宁波话致辞时,就提到他们一家在家中对话,用的都是宁波话。高式熊晚年和家乡的不解之缘,还要从一枚印章说起。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动员“宁波帮”建设宁波,成为宁波城市建设的一大主题。不过那时回乡支援建设的“宁波帮”人士多为商人,“文化宁波帮”还不多。宁波方面一直希望能联络在外的宁波文化人士回乡支持宁波文化建设。刚好,宁波收藏界出了一桩公案,有一位收藏家得到一枚印章,可关于这枚印章的真伪,引发了收藏界、篆刻界的争论。于是书画大师、鉴赏专家谢稚柳的公子邀请高式熊回宁波老家,鉴定这枚印章,高老欣然应允。他刚到宁波,就遇到了时任宁波市副市长的徐杏先,两人一见如故。高老和故乡就再续了几十年的缘分。
宁波篆刻界在1949年后发展并不快,可到了20世纪90年代,宁波篆刻家频频在国家、省级比赛中获得奖项,成为一支“艺术新军”。这和高式熊的贡献是分不开的。
1989年宁波市举办首届文化艺术节。宁波方面力邀高式熊、邵洛羊、周慧珺三位书画大家回乡。宁波图书馆这次接收的文献中,高老还保留着30年前的几份宁波文化艺术节工作简报,从中可见高老对这次活动的重视。在宁波,高老参加了邵洛羊先生的讲座,并第一次与宁波本土的青年篆刻家见面。
高式熊弟子包根满回忆,1989年,几位宁波本土青年印人到宁波华侨饭店拜谒高老。他们当时觉得高老是名闻海内外的大艺术家,难免有些架子。没想到,高老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言语十分朴实,对于他们的问题一一予以解答。在这次见面中,高老提到有机会就来宁波办一个辅导班,系统性辅导宁波青年篆刻家。
1990年夏,高式熊要去日本交流访问。去日本前,他决定先到宁波办一个辅导班。很快,宁波市书法协会、上海宁波经济建设促进会和宁波市海曙区文化馆落实了此事,举办“高式熊篆刻艺术培训班”。开班后,高式熊发现一个问题。由于宁波媒体大力宣传培训班,很多人闻讯赶来挤在培训班教室看热闹。人一多,教学效果就会大打折扣。高式熊主动联系当时宁波文化局的领导,几经沟通,培训班变成了“半开放”式。高老将这些年轻人一一留下来,针对他们的实际水平,因材施教。据参与培训的张弈辰、包根满回忆,高老放弃午休和晚上休息时间,冒着酷暑,逐个辅导他们的篆刻技艺。培训班结束后,高老还赠与他们每人一幅书法作品,并答应出任宁波青年印社的指导老师。
当时参加“高式熊篆刻艺术培训班”的学员包括贺圣思、孙群豪、胡志行、叶文龙、史波、楼吾林、王雷、王惠定、张惊雷、胡朝霞、闻一平、陆爱国、史晓卿、余捷、张弈辰、施晓峰、黄哲平、蔡毅、包根满以及三名夜大学员。这些学员现在都是宁波书法、篆刻界的中坚力量。高老每每收到他们出版的新书,郑重题签,悉心保存,这次有不少书籍捐给了宁波图书馆。
此后,高式熊与家乡的会面日趋频繁。1992年,高式熊应宁波市政府、鄞县县政府和沙孟海书学院邀请,赶到东钱湖沙孟海书学院参加学院落成典礼。当时鄞县县政府发给高老的日程表、鄞县地情介绍手册等资料,高老一并保存至今。1995年,高式熊又一次到宁波讲学,辅导宁波印人。2003年高式熊向宁波天一阁书画院捐赠了14件书画文献。随后,他又参加鄞州区首届文化艺术周活动,捐献了一些高家的书画文献。2009年,高式熊向宁波帮博物馆捐赠了一批书画文献。那次的捐赠讯息传到日本,日本书人、收藏家佐藤房雄十分感动,他将家中收藏的一幅高振霄作品捐给了宁波帮博物馆。
高式熊曾亲笔为“甬派”题词
高式熊先生离开我们两年多了,但海内外艺术界仍有不少纪念他的文字。宁波作为高老的家乡,宁波市艺术界、宁波图书馆分别在今年年初、金秋十月举办了两场高式熊百年诞辰展览,足可见宁波人民对高老深深的怀念。斯人已逝,书香永存,高老的艺术精神将永垂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