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高博文:把江南文化的范儿唱到极致
11月7日,上海评弹团将在文化广场举行建团70周年演出,数代评弹演员齐聚一堂。
评弹曾备受观众的喜爱,也经历过寂寞的低谷。在上海评弹团团长高博文看来,评弹要“响”起来,要“就青年”,要把江南文化的“范儿”做到极致。
书场里的“新闻坊”
1959年的夏天,上海文化广场掀起的那股“评弹热”,丝毫不亚于今天的流行歌手演唱会。上海评弹团在文化广场连演两场,一票难求,万余人观演。
从江南水乡走来的评弹,是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的合称。自晚清传入上海后,以表演评弹为主的书场、茶楼遍布全市,仅南京路上就开设了十几家书场。诸多评弹名家的唱段被灌成唱片,电台竞相开设空中书场,街头巷尾的收音机里昼夜弦索叮咚。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已成为评弹的演出中心,流派纷呈。
1951年11月21日,家喻户晓的评弹十八艺人——刘天韵、蒋月泉、唐耿良、张鸿声、张鉴庭、姚荫梅、周云瑞、朱慧珍、徐雪月、陈希安、张鉴国、王柏荫、姚声江、吴剑秋、韩士良、谢毓菁、程红叶、陈红霞打破门户之见,组成了评弹界的第一个国家团体——上海市人民评弹工作团。
上海评弹团十八艺人合影
建团第三天,十八艺人就奔赴安徽的治淮工地。他们与工人同吃同住,带回了一部中篇评弹《一定要把淮河修好》。这是一部创纪录的中篇评弹,在当时拥有500个座位的沧州书场,十多位响档联袂出演,一演三个月,场场客满。他们演唱的不再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是身边的故事和时代的旋律。
此后,一批又一批的评弹名家和知名演员相继加入上海评弹团,他们深入工厂、农村、部队,或潜心创作,或改编小说,或移植戏曲,产出了《罗汉钱》《王孝和》《刘胡兰》《江南春潮》《人强马壮》等近四十部中篇和八十多个短篇评弹,还有数以百计的开篇小唱。
评弹诞生于水道纵横、古镇众多的江南。说书先生既是讲故事的人,也是信息的传播者。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广受欢迎的评弹扮演着类似如今“新闻坊”的角色。评弹演员们总能以敏锐的眼光捕捉新闻热点,但凡电台、报纸里的新政策、新闻人物,很快就被他们巧妙地融入自己的节目中,在社区、农村传播。
1951年冬,刘天韵、张鉴国在治淮工地上演唱
如何“响起来”
1982年的一天,高博文第一次推开四川北路红星书场的门,台上的演员正在表演《珍珠塔》。一散场,热心的老观众向这位少年讲解起来——听评弹讲究五个字:理、细、趣、奇、味。台上的演员“跳进跳出”,一会儿代表说书人,一会儿代表观众,一会儿又代表第三方评判。听评弹就像观察一个小社会……从这一天开始,高博文踏入了这个方寸书台里的大千世界。
1987年,高博文考入上海戏曲学校评弹班,班里一共十个学生。他师承饶一尘、陈希安、赵开生等名家,并成为传统书目《珍珠塔》的第六代传人。
毕业进入上海评弹团时,评弹已经陷入了听客越来越老、书场越来越少的困境。同学们不是出国就是下海经商。当时,高博文成了那届评弹班留下的“独苗”。
在他的记忆中,20世纪90年代后期,评弹渐渐走出了低谷,演出多了起来,创作也逐渐活跃了起来。弘扬自强自立精神的《玉兰花开》、展现尊老敬老风尚的《祖孙三代》、描写反腐斗争的《子夜行动》、新编历史中篇《河东钦差》《狸猫换太子》等相继问世。
2016年,高博文等人将金宇澄的小说《繁花》改编为长篇评弹《高博文说繁花》。上海市井生活中的里弄传闻、路口摊头等都被生动还原,而时代的变化也在煤球炉到煤气、电话到BP机的流年物事中渐渐呈现。在传统的评弹表演中,演员们依每回书的次序上下台,基本没有舞台调度。《高博文说繁花》大胆打破了这一传统,演员调度因情节所需而定,该上则上,该下则下。
“我们不再是一人在台上从头坐到底,而是根据角色、剧情的需要在舞台上走动。避免了没有戏份的时候只能正襟危坐、目不转睛的尴尬。”高博文说。
《高博文说繁花》中有一个高频词:“勿响”。高博文和评弹团演员们思考的,却是如何让评弹在当下“响起来”。
“响起来”,要靠出彩的剧目,要靠紧随时代的作品。2016年新创的中篇评弹《林徽因》在近年来的全国巡演中颇受好评。2021年,中篇评弹《战·无硝烟》再一次突破评弹的传统程式,从以听觉为主,向听视平衡发展,汲取了电影、音乐、戏剧、曲艺等艺术的养分,实现“一人多角”与“一角多人”的自如转变,增强了舞台的视听感染力。而评弹剧《医圣》则使评弹进一步迈入了大剧场。
高博文认为,不论表演形式如何创新,评弹最重要的特色不能丢:一是灵动,评弹演员既能讲故事,也能演角色,在时空转变中“跳进跳出”。二是充分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评弹中有“六白”:表白、私白、咕白、官白、衬白和托白,艺术形象的立体感和生动感就在这些不同的表达中凸显出来。
中篇评弹《战·无硝烟》
节奏“乱”了,这就对了
评弹“响”起来,还得靠观众。什么样的表演能留住老观众、吸引新观众?
答案有时候出乎意料。今年5月,上海评弹团及其特邀的江苏评弹名家赴国家大剧院演出,首场名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评弹名家演唱会时间定在晚上10点半。评弹团过去在北京演出,观众主要是中老年人,这么晚演出能行吗?高博文有些迟疑,但他的顾虑很快被满满的上座率打消了。
演出当晚10点半,一千多名观众走进北京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剧院外下着暴雨,剧院内弦索叮咚、低吟浅唱,观众与白素贞、贾宝玉、崔莺莺、杨玉环进行了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
高博文与评弹名家盛小云上台的时候已是深夜11点45分,正式开唱前,两人像说相声一样起了个头,把评弹的知识点融入“包袱”里。“今天来北京,我们给大家加演一段《啼笑因缘》。”盛小云说道,“《啼笑因缘》以单档见长。”高博文问道:“什么是单档?”“单档就是一个人演男又演女。”“一个人演?那我下去了。”几句话就驱散了观众的疲惫。
两人演毕,已是午夜12点半。到了后台,盛小云感叹:“今天的节奏有点乱了。”“这就对了!”高博文笑了。传统戏曲有套路,唱给老观众听自然很过瘾,因为演员们知道观众会在哪里鼓掌,会在哪里屏住呼吸静心聆听。而那晚面对年轻观众时,两人抖了个“大包袱”,台下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在有些地方,却收获了出乎意料的掌声。
“年轻观众不一定非常懂蒋调、俞调等传统流派的特色。他们告诉我,就是喜欢评弹的这个范儿。我们把江南文化的范儿做到极致,观众觉得很美很动人,有意思。”与观众的交流让高博文很受启发。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场传统剧目、传统服装、传统形式的评弹演出,在互联网平台播放后点击量超过了2500万。
陈云同志曾经说:“不要让青年就评弹,而要让评弹就青年。”这句话时常在高博文心中翻滚:“‘就青年’不是盲目地迎合,更不是庸俗化,而是要研究不同类型观众的喜好,根据他们的审美和观演习惯‘动起来’。”
高博文与盛小云在国家大剧院演出
前不久,上海评弹团在上海长江剧场开启了常态化演出。高博文发现,但凡演传统剧目,年轻观众会比较多。他们看中的就是评弹纯正的江南文化的味道。有观众看了《珍珠塔》后在微博上留言:“今天真的过足了评弹瘾”“江南文化的声音太嗲了”。
尽管那些有“嚼劲”的老戏意外地受欢迎,但面对新的观众不能照本宣科。“评弹不能‘死唱’。传统书大多讲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纠葛、人情世故,我们可以把时下生活中的新鲜元素巧妙地融入噱头中。唱的时候必须字正腔圆,但说书的时候可以与当下生活结合起来。”在高博文看来,探索的脚步不能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