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作品的永久魅力
威廉 福克纳
威廉 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于1897年出生于美国南方密西西比州的新阿尔伯尼(New Albany),5岁时随家迁居奥克斯福德(Oxford)小镇,一生除了偶尔的几次外出,绝大部分时间在家乡度过,但他将他的家乡,他想象中的约克纳帕塔法县(Yokanapatawpha),永久性地写在了文学作品中,正如美国著名作家和评论家罗伯特·潘·沃伦 (Robert Penn Warren)指出的,“在所有文学作品中没有任何一片土地能像福克纳构想中的那块土地那样鲜活。”他一生献身于他热爱的文学事业,在他人生的65年中他写出了20多部长篇小说,比如《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 1929)、《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1930)、《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1932)、《押沙龙,押沙龙》(Absalom,Absalom,1936)等,上百篇短篇小说,另外还有戏剧和电影剧本。在他生前,特别是1949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后,他的作品在美国和世界各地被广泛阅读。在他过世后的半个世纪中,他的作品声望丝毫不减当年,并被翻译成越来越多的文字。福克纳对世界其他国家作家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包括写出《百年孤独》的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中国的莫言、余华、苏童等。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在大学的英文系读书时初次听到福克纳的名字,也曾拿起英文版的《喧哗与骚动》阅读,但因为作品的艰涩和英语的有限只读了几页就放下了,后来来到美国攻读美国文学博士并执教,在前后20多年中,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拿起福克纳的作品, 阅读变得越来越有趣和吸引力。特别是近几年来,对福克纳的阅读已成为一种偏爱,深感他作品的深邃。
福克纳的作品植根于他生活和熟悉的家乡的土壤和那里的居民。据统计,他的作品中刻画了600多位当地的不同人物,有法官、父母、子女、佃农、牧师、混血儿、智障人、大学生、小业主、邻居、边缘人、信徒和宗教狂等,讲述的也是发生在他们中间的习以为常的故事。比如《喧哗与骚动》讲了一个衰落的庄园主一家的夫妻冲突、子女冲突和父母同子女的矛盾;《我弥留之际》讲了一个破败的佃农家庭,为了实现将女主人死后魂归故里的愿望经历了各种挑战,将她的尸体辗转几十英里掩埋的故事;《八月之光》讲述了一个怀疑自己有黑人血统的白人青年受到的遗弃、歧视和暴力。这些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但通过福克纳的文学想象,他们栩栩如生地在读者心目中站立了起来,以一群鲜活的形象生动地生活在他为其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中。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性中有自私、怨恨、痛苦、落后、保守、偏激、狭隘等,有些人甚至古怪,这些都和当地的经济发展、传统文化和习俗息息相关,有明显的南方地域特色。但他们也有坚持、忍耐、良善和人性的尊严。
福克纳讲的是地地道道的美国故事,有美国历史中的一些大事件的痕迹。他善于写他的“邮票大小”的家乡,但他总将那里发生的人和事置于广阔的美国历史中。这里有南方的建立、移民、开发、庄园农业的兴起、奴隶制的产生、内战、战后重建、佃农制度、种族冲突、南方的衰落等。比如《喧哗与骚动》讲的就是美国内战后康普生家族由盛到衰的历史;《八月之光》讲的是美国重建到20世纪初南方的社区和种族冲突,而《押沙龙,押沙龙》则写了从1830年到1910年将近百年的南方开拓史和家族发展史。对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福克纳有时会直接描述,有时会间接触及,很少大段详细地描述以冲淡作品的文学色彩。无论如何,福克纳是想让读者明白他的家乡的事件和人物是在美国历史的大背景下发生的,是宏大的美国历史制约着他们作品中事件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他想让他的作品诠释美国,特别是美国南方的历史。
福克纳作品在内容等方面最有魅力的地方则是他们的超越性和世界性。福克纳故事书写人性中的骄傲、尊严、同情、爱等。他在诺奖的答谢词中说,“我深信人类不但会苟且地生存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人的不朽,不只因为他在万物中是唯一具有永不衰竭的声音,而因为他有灵魂,有使人类能够同情、牺牲、忍耐的灵魂。诗人和作家的责任,就在于写出这种同情、牺牲、忍耐的灵魂。诗人和作家的荣耀,就在于振奋人心,鼓舞人的勇气、荣誉、希望、尊严、同情、怜悯和牺牲精神,这正是人类往昔的荣耀,也是使人类永垂不朽的根源。诗人的声音不应仅仅是人的行动的记录,而应该成为支撑人类永垂不朽的支柱和栋梁。”福克纳深感兴趣和尽力挖掘的就是人的属性和生存状态。他将各种各样的人置于家庭、社区、教堂等场景中展现他们的矛盾和斗争。这些场景是再平常不过的背景,然而福克纳将这些场景和人物书写得淋漓尽致,因为他要挖掘出这些人物身上代表人性的优点和缺点。如在《喧哗与骚动》和《我弥留之际》中他描述南方家庭的衰落、父母的不协调、儿女和父母的隔阂和儿女之间的争斗。在《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先生整日酗酒成瘾,生活无所事事,对世事悲观绝望;康普生太太整日抱病在床,奄奄一息,夫妇两人都没有担起养家的责任,导致孩子与他们的疏离和在缺乏爱的环境中成长。在他们的四个孩子中大儿子昆丁受到父亲悲观厌世的影响,看到家里衰败和受辱的状态,在绝望中自杀;杰生愤世嫉俗,对家人充满着抱怨和愤恨,觉得他们使他失去了工作和提升的机会。本吉33岁,虽是成年,但智力等同于一个3岁的孩子,生活不能自理;家中的唯一女儿凯蒂性格独立、反叛、未婚先孕,造成家庭的羞辱。通过对这些人物的详细描述,福克纳想表达的是这些问题并不只有康普生一家独有,是美国内战后衰落的白人家庭所面临的共同问题。他想通过详细描写将每一个人物变成一个类型,一个典型, 起到一种象征和超越的作用。
在《我弥留之际》中,福克纳又重新回到家庭和人的主题,不过这个家庭的背景和康普生的完全不同。这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农民家庭,生存状况极为艰难,日子捉襟见肘。丈夫安斯性格古怪,懦弱,爱贪小便宜;太太爱迪自小受到父亲悲观厌世影响, 即人的短暂生存是为了永久的死亡,对生活、家庭不抱有任何希望,因而对丈夫和孩子缺乏温情和爱。五个孩子, 即凯什、达尔、约尔、达微和瓦德曼,像被抛弃的弃儿,各自生活在自己孤立的世界,性格古怪和扭曲。在他们中间凯什是唯一一个可依赖的有生活常识的人;达尔整天陷入沉思中,看到的尽是灰暗和消极;约尔寡言少语,性格中掩埋着难以发泄的怨恨;达微整日困扰于她腹中怀的私生婴儿,希望能尽快找到堕胎的救药;瓦德曼是个几岁的孩子,对母亲的死亡和家人的长途跋涉表示困扰和不解。可以想象这样穿着破烂、赶着一辆破旧马车、在炎热的夏天将发臭的爱迪的尸体运到她祖坟的一家人遇到的挑战和白眼。这不仅是一部描写美国南方贫苦农民在埋葬亲人过程中既悲壮又滑稽的故事,也是一部意义广阔深远的寓言,是对人的不同性情、优点和缺点的展现。虽然他们在性格上有这样那样的怪异,然而在紧要关头他们都以大局为重,最终完成了掩埋爱迪的使命,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一曲悲壮的人性的赞歌。
再比如《押沙龙,押沙龙》中的主人公赛德潘。他出生卑微,有一天突然来到杰弗逊镇,大兴土木地建设他的赛德潘百亩庄园。他通过不正当手段从印第安人那里购得大片土地,又迎娶了当地备受尊敬的菲尔德的长女埃伦,生下亨利和朱德斯。有年圣诞节期间,亨利将他大学认识和崇拜的查尔斯带到家里,查尔斯爱上了朱德斯,赛德潘后来了解到查尔斯的身世。他因为不能接受她血统的不纯洁跟她离了婚,带着他应得的钱财来到杰弗逊,重整旗鼓,建立代表他财富、权力和纯种血统的王国。他当然不能容忍女儿同一个混血儿通婚和乱伦。他将查尔斯的背景告诉了亨利,亨利后来杀死了查尔斯。为了延续后代,在妻子过世后,他试图向她的妹妹罗莎求婚,条件是她必须为他生下儿子,遭到罗莎的拒绝。后来,他又同小自己几十岁的庄园杂工琼斯的孙女米勒通奸,当得知米勒生的是女儿时,他狠狠地说,“可是你不是一个生下公驹的母马,否则我就会给你安一个马槽”,然后转身离去。
赛德潘不是一个孤立的人物。福克纳对创造这个人物有更周全、更宏大的计划。他赋予赛德潘更广泛、更深刻的意义,他要让其成为财富、权力、贪婪的象征,即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顾任何亲情、伦理、宗教等。赛德潘代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资本家为了积累财富扩大影响使用的残忍的剥削和暴力手段。在美国南方的开掘和发迹中,类似赛德潘的人物一定很多。他们无情地压榨奴隶和穷人,采取各种非法的手段攫取财富和权力。赛德潘成为这一类人的一个代表。
从以上可以看出,福克纳的作品虽然基于描写当地具体的人和事,但他要传达的信息却是历史和人类广阔和永恒的主题。他的作品描述家庭的衰败、父亲的失职、母亲的冷酷、夫妻的隔阂、孩子的孤独和任性、家庭和社区的隔绝,财富和权力对人性的腐蚀、种族冲突、性暴力等。这些冲突不仅可以发生在福克纳虚构的场景中,发生在美国,而且可以移植到任何国家,这正是福克纳作品的魅力所在。他致力于让他的所有作品超越时代和空间的限制,使读者在阅读时能够感到作品的广阔和永恒的魅力。
福克纳的成功还启示我们,一个作家要想在文学的圣殿占有一席之地,他必须热爱文学,献身文学,要不断地探索文学的技巧和奥秘,找出最有效的表现故事和人物的方法。福克纳正是这样一位献身文学的作家。在创作的初期,他的作品也屡遭拒绝,但他从不放弃,大胆实验创新,成功地将意识流、多角度叙述和复杂句式运用到他的作品中。他对文学技巧的执著和探索在作家中是独树一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