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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鹿:隐居在墙角的一叶兰|中原作家

2021-11-10

作者|丽鹿

来源:豫西文苑(微信公众号)

我家楼对面,是一排盛放杂物的旧平房。

楼和平房之间,是一条狭窄的土路,栽种着一棵合抱粗的国槐和几株老榆,繁茂的枝冠将小道遮蔽起来,即使阳光耀眼的白天,走到那里也顿时像钻入了密林。

尤其是那棵国槐,高大的荫冠直伸到七层楼顶的上面,朝南的枝叶则遮盖了整个平房屋顶。

每当盛夏,站在五楼阳台望出去,对面房顶上撒满星星点点浅绿色的碎花,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清香,微风拂过,令人神清气爽,暑热顿忘。

老榆与国槐之间,间杂着几棵矮矮的枇杷。初夏时节,葱绿的树冠之间,结满了金黄色的小果实。开窗俯看,总想起宋人周邦彦那句“午阴嘉树清圆”。如果遇到雨天,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冠,则像一柄撑开的巨伞,雨水打落上面,满眼新绿溅溅。

前些年小区改造,那条少有人走的土路铺上了一溜碎石子,中间还修了个水泥亭子,亭子两边垒起两个小花坛,花坛里无论栽种上什么花花草草。但因为被平房和树荫完全遮挡住阳光,没几天就蔫蔫地枯萎了。所以,这个瘦长逼仄的小花园,依旧是人迹罕至。

那天,开窗时不小心,我手上的戒指被窗子上面的把手刮掉到了楼下,下去打着手电顺着甬道寻找时,赫然看见一大丛深绿色的植物,蓬蓬勃勃地生长在阴郁潮湿的墙根处。

那挺拔整齐的叶形,那浓绿光亮的叶色,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姿态,让我不用丝毫辨识便在心底叫出了它的名字——一叶兰。

大约三十年前,我初次见到一叶兰,就喜欢上了性僻喜阴、安静好养的它。

那时,我还在老家读中学,比我大十岁的哥哥,已调到外地工作。有年春天,他回家过周末,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用旧报纸裹着的一束宽宽大大的绿叶子。猛一看像是老家水塘边生长的芦苇叶子,却又比芦苇的叶更翠绿、更宽厚、更润泽、更精神。我好奇地抽出来一枝看,它的根部是紧致的细茎,上端则舒展成松散的叶片,好像一枝手工卷制的绿烟卷。

哥哥说这是一叶兰,好养耐活,是园丁从他宿舍门前的小花园里剔出来的,他带回来送给喜欢养花的爸爸。

“一叶兰”,好一个清新脱俗的名字啊,和它那淡雅而有风度的外形真是相符。一叶一枝,一根一心,一棵棵特立独行,却又相依成丛。

爸爸将一叶兰栽种在一个粗陶盆中。不久,生命力旺盛、适应性好的它,就从根部发出了嫩绿的新芽。

到了夏天,那些长势强健的新芽,已经和老叶一般高矮胖瘦了,只是叶片的色泽不如老叶那般墨绿。

渐渐地,一叶兰从几枝繁衍成十几、甚至几十枝,郁郁葱葱蔚然大观。

“该分盆了。”

有一天,总是忙工作难得清闲的爸爸说,“不然,会影响它的长势,盆土里面的根,缠缠绕绕长得太满,会把瓦盆给憋烂。”

那时我家住在党校家属院一楼,爸爸业余闲暇种养的十几盆花草,平日里都摆放在门前的阳台和空地上。有姿态婀娜的倒挂金钟,有叶片像打了蜡一样绿油油的米兰,有夏天开起花来香得不像话的夜来香,有花朵硕大昂扬得像一个个红色喇叭的柱顶红,还有几盆花朵鲜艳的扶桑、素雅的菊花,和从花的蒂部能吸吮出蜜汁的串串红。

但无论春夏秋冬,最吸引大院里邻居们眼目的,还要数四季常绿、终不改色的一叶兰。因而,每当爸爸从花盆中分蘖一叶兰时,总会有邻居们走过来,将它们带走,移栽到自家的花盆中。

渐渐地,大院里邻居家门口或阳台上,多了一盆盆一叶兰绿意葱茏的身影。

隐逸宁静、甘为绿叶的它,不经意间就长成了院中的花魁。不断的分盆,不断的分享,让一叶兰成了院子中最熟悉、最常见的颜色。

尤其是在树木凋零、白雪覆地的季节,被搬进屋里的一盆盆一叶兰,或端坐在案头,或悄立门边,像被冬藏在房间里的一抹春色。

有一天,我发现我家年龄最大的那盆一叶兰的盆土中,冒出了一个很像蜘蛛卵囊的圆球球,白色中带着点浅粉,有种肉肉的感觉,看着让人很不舒服,因为我害怕蜘蛛,还对任何形式的密集恐惧,所以担心那些球形里面包裹有无数小蜘蛛,随时会破囊而出,密密麻麻爬得到处都是。

我叫来爸爸,让他赶快把花盆里的蜘蛛抱蛋给清理出去。谁知他看了一眼说,那是一叶兰的花苞。我很惊讶,一叶兰长了这么多年,从没想到它还会开花,还是这么奇形怪状的花。

爸爸说,一叶兰的别名,就叫蜘蛛抱蛋,它还有竹节伸筋、箬叶等名,并且还被南方人用来包粽子,这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当时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刚从课本上学到不久的那首《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我问爸爸,那南方人编织箬笠用的原材料,是不是一叶兰的叶子呢?他说他也不知道。我真是好奇,低调柔和的一叶兰,身上究竟还蕴藏着多少不为我知的惊喜。

果然,等一叶兰的花朵盛开之后,竟然又变成了妖娆靓丽的淡紫色,衬着绿油油的叶片,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难怪,插花的人都爱剪切一叶兰的叶子,做为各种鲜花的背景陪衬。

那天下楼寻找戒指,偶然发现了隐居在树荫下的一叶兰后,我便再也忘不了它的存在,就像久别重逢了一位老友,从记忆的潮水中,捡拾起温馨的点滴。

我也曾想过要移栽几枝到楼上花盆中,却每每想起每每放弃。一来担心它们本在楼下遗世独立,长得挺好,万一被我霸占在家,圈养寂寞不开心,或恋故土而死,岂不罪过?二来日常琐事颇多,有时念头一起,转瞬便又因去忙别的而置之脑后。直到有一天读到《鲁迅笔下的花和树》一文后,我对墙角那丛自得自在的一叶兰,彻底打消了想要移栽回家的贪心。

众所周知,鲁迅先生自幼对花草有浓厚的兴趣,他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到了很多喜爱的植物,如高大的皂角树、紫红的桑葚、果实像小珊瑚攒珠一般的覆盆子,还有藤蔓绞缠在一起的何首乌和木莲,腊梅和桂树。他不但读过《兰蕙同心录》《南方草木状》《释草小记》《广群芳谱》等书,还曾根据自己植草养花的实践经验,订正过《花镜》中的某些讹误。

那篇文章里还写道:鲁迅爱兰,青少年时代就常带着弟弟周作人和周建人,到绍兴城内的山上去采兰,甚至带上干粮,远至城外会稽山、兰渚山、东湖箬篑山上去采集。

1911年3月,鲁迅和三弟去会稽山采兰,山坡上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到了山顶,有一方巉岩斜出,鲁迅俯瞰那巨石上,绿茵如毡的苔藓绿草间,点缀着五六束成一簇、共约十余簇“一叶一华,叶碧而华紫的一叶兰”。

鲁迅还把这次寻兰、采兰、得兰的经历,写在他的《辛亥游录》中。周建人晚年仍清晰记得,大哥鲁迅采到一叶兰后,兴奋地对他说:“老三,我们真不虚此行。”

回到家后鲁迅将一叶兰栽种在盆中。后应蔡元培之邀赴京供职,他本想将一叶兰也带走,终因路途迢迢、多有不便而未果。他临行前特别关照周建人,要把一叶兰照顾好,但不久三弟也应聘去了一所小学任教,平时很少回家,一叶兰终于死掉。为了不使鲁迅痛心,他始终不敢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大哥。

我不知道鲁迅当年采得的一叶兰,是否就是今天我们说的这种绿植。但读了那篇文章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过要把一叶兰移栽进屋。每当想起它的时候,开窗望一望它,虽然视线总是被层层叠叠的树枝和绿叶所阻拦,但心里知道它们就安安静静地生长在那里,便觉很是欣慰。有时下楼散步,也爱离开球场的跑道,拐到小花园中特意去看看它,轻轻抚摸一下它那绿意可人的叶片。

去年春天,因疫情禁足,只得日日宅家看书写字。栏杆那边的校园也被封闭起来,不许散步的人进到操场中。有一天,烦闷中起身下楼,如困兽般绕着住宅楼来回散步时,又看见了那丛依然如故的一叶兰。

平房为它遮挡住了耀眼的阳光,使得性僻散淡的它得享地利之阴凉。人间的瘟疫灾祸,对于它也是不存在的。当我看见它时,浮躁的心境顿时变得清凉,焦虑的情绪瞬间消散而去。耳边只觉轻风习习,眼前只见绿荫柔柔,时光仍是如此静好,日月始终这般安宁。

那天散完步,我终于忍不住分开花丛,从根部拔起一枝一叶兰,带上楼插在书房的玻璃花瓶中,用一瓯清水供养起来。每当在电脑边写东西眼睛劳累了,抬头看一眼,那满目翠绿,让疲乏消散,仿佛绿叶的生机和精神,透过眼睛的注视,融入到我心间。

每天只需一瓶水,它便不改翠绿的颜色。每天能有根茎似竹、花叶若兰的一叶兰陪伴,小屋的空气是清新的,自个的心情也是明净的。

一叶兰,虽不是兰,却有兰的清幽逸致;虽不是竹,却有竹的虚心直正。

作者简介: 丽鹿 本名张生丽,原籍汝州,现居郑州。毕业于郑州大学法学院,供职于郑州市农业银行。 业余写作,侍弄半亩方田,栽几株散文诗歌,广种薄收,养心怡情。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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