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许渊冲先生
6月17日上午,收到纪录电影《九零后》团队的消息,说网上有传言称许渊冲先生在早上离世。我立刻向许老的家人求证,希望破除谣言,但出乎意料,消息得到了证实。这确是我想不到的。百岁生日前夕,许老在接受采访时还兴致高昂地说:有谁在一百岁还能接受视频采访吗?反正我是想不到!仅仅二十天前,我还曾到访许老家中,听说他在前一天刚爬过香山。这样身体令人意外地好的老人,竟如此令人意外地离世,我一时难以相信。
回想第一次去见许老时,我内心十分忐忑。在求学时期,许老是我们翻译专业的前辈、高峰,是我们“研究的对象”,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和前辈近距离地交流。参加工作的第二个春天,我们刚出版了新书,策划编辑正在休产假,她联系到许老的夫人照君老师,安排我和另一位同样年轻的同事来到许老位于畅春园的家中,将新书奉上,并与许老沟通新书宣传事宜。一进门,照君老师就热情地招呼我们,还和我们聊起社里的其他同事。许老对于我们的提议都十分配合,渐渐地,我们也不紧张了。
其实,从很多角度而言,许老就是一位我们身边的爷爷,我们当面也大多称他“爷爷”。我们为他的日记原创了几幅素描插图,并将图送给他留念,他立即兴致勃勃地一一辨认起其中的场景,告诉我们每个场景背后的故事、哪些人物怎样描绘更好。譬如对于我们描绘的冯友兰先生,他便提示,冯友兰先生的气质更加内敛,我们绘制的人物气质昂扬,反而更贴近闻一多。讲起往事,他常常滔滔不绝,甚至还起身翻找起以前的资料,我们常常担心他会不会过累,照顾他的小芳姐也会不时进来提醒他喝些水、休息一下。不过,听许老讲他求学时候的经历,仿佛自己也看到了当时青年学子在战火中艰难求学的情景,仿佛眼前就是那些名师先生。
另一方面,许老作为一名“出圈”的当代翻译大家,更有值得我们尊崇的品质和成就。从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到,他自求学时期起就常常坚持己见,不惧与同学一辩高下。直到今年,他看到与自己学术观点意见相左的文章,还是会耿耿于怀。他所坚持的,是对自己对翻译之道的理解,对文字之美的追求。他获得国际译联“北极光”奖,是国际同仁对他的认同,也肯定了他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之美的贡献。今年正逢许老百岁寿诞,我们去年底就开始为许老策划系列宣传活动,并配合他日记出版的契机,将系列活动主题起名为“穿越译生时光 百岁仍是少年”。许老提议,将“译”改为“一”,因为他的一生不囿于翻译,更大的责任在于文化的交流和传播。
在许老百岁生日前后,登门拜访者越来越多。为了不多叨扰先生休息,除了必要的工作,我们登门渐少,只向许老家中寄送新书些许。其实,就书稿的内容而言,还有一些不明白之处,还想询问许老为何会用《锦瑟》的诗句来做自己日记的篇章标题,而他在日记中的英文字体如何在大二期间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这些都成了永久的遗憾。
再翻看以往的照片,我发现自己竟没有一张与许老的单独正式合影。社里三十多年出版了许老的大量作品,许老家中和我们社里很多同事都有联系,大家随时都可以前去拜访。以往因为责编图书的关系,我也有过很多机会到访,每次都是谈书、谈往事、谈工作。对于这位身边的爷爷,总有很多“以后再说”的设想。这次,却再没有“以后”了。
6月17日下午,我们赶到许老家中,看到爷爷的保姆小芳姐自己一人,十分不习惯。小芳姐说,她似乎还能听到爷爷在屋里喊:小芳,小芳!往常他喜欢坐在小屋中间的一只前后摇摆的沙发上,笑眯眯地说“坐,随便坐”,可那天下午房间空荡荡的,他的沙发上散落着几张纸,我们的心里也空荡荡的。(范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