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风情|唱台,逐渐消逝的身影
在江西泰和塘登,祖祖辈辈生死嫁娶,红白喜忧事,都离不开以唢呐为主的响器班子,塘灯人称为“唱台”的这种民间演奏班子。
一个唱台就是一个演奏班子,多则十几人,少则四五人。皆由附近村庄中喜爱器乐、粗通乐谱的汉子组成。他们农忙务农,农闲练曲,遇有红白喜事,便手持乐器,搭班演奏。每个班都配有唢呐、二胡、笛、笙、闷子、钗、郴、锣、鼓等各种民族乐器,应东家之邀,拨拉弹唱,吹吹打打,演奏出许多情趣各异的乐曲。是婚嫁寿宴红喜事,他们就打击吹奏出令人精神振奋,心情愉悦的欢快曲调,将整个村庄洋溢在欢天喜地,吉祥和睦的热浪之中。若是老人故世的白事,他们演奏的曲调绝对低沉、压抑、悲切、悸动,每一个音符都能营造出一种生死离别,悲从中来的凄戚之感。遇到老人九十、百岁诞辰,他们也会唱一出拜寿的古戏,因没有戏文,全凭拜师时口传心授,现在会唱的人已经非常少了。在远房爷爷九十大寿的寿席上,我竟见着了这近于失传的曲艺形式。
这次请的唱台是六人,俗称“六台”,这已经是当前乡村所能请到的最高规格唱台了(要在从前,最高规格可是“十二台”)。
那日一入夜,九个大炮仗响后,拜寿就正式开始。只见唱台在厅外呈扇形一字排开,居中的主事,环顾四周,微颔,鼓手一击,一曲美乐便奏开了。
这乐曲宛如叮当流淌的河水,叮叮咚咚,潺潺缓缓,点点滴滴,都是舒缓的美。随后几支都是婚嫁时才吹的《百鸟朝凤》、《鹊桥相会》、《步步高》等民间闹调,热闹喜庆,听起来宛若整个梅乌江畔的村村户户,男人都在迎娶,女子都在出嫁。山野上、天空、林间、草地、河里、墙角门缝、砖后瓦下,无处不是民间乐声的美吹。一道山川,整个人世,都沉浸在暖洋洋的欢闹中。这当儿,村道上响起了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呈远,是村庄的人们赶来给爷爷磕头拜寿。到了拜寿的高潮,又一阵鞭炮的急鸣,金呯红啪,纸屑飞舞。但见唱台的乐手喘过了一口匀气,把唢呐的喇叭对着天空吹,脖子青筋跳动,脸上胀红如血,汗水在额门细密如雨。
吹笙的摇头晃脑,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敲鼓的,旋着脚步跳跃着擂着鼓。真真喧得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满天地的喜庆。
“主事,该唱古戏喽!”人群中笑着叫着。唱台的主事将竹筒鼓一敲,四周顿时静下来。他不慌不忙地又掏出长约三尺的竹片,脆脆一击,嘬口发声:“呀—嗬—哟—天兵天将下凡来呐,为的是塘登老寿星九十大寿呦!”他亮开嗓子,悠悠的唱上了,其余人一声接一声地对唱下去,抑扬顿挫,极富韵味。
唱的是当地俚语,语速极快,除了戏文的开头,情节我一点也没听懂,只觉得好听。现场始终热气腾腾的,人们不断地叫着好。爷爷始终眉目含笑,仔细听着,不时自得其乐地摇晃着脑袋。见我听不懂,先生解释说是郭子仪拜寿的戏。其实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唱台上的那些个乐手眼神波光流转,浪滚波翻,哪像作田老俵?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他们的表情更是瞬息万变:喜悦,得意,愤怒,体恤。受这份感染,人们时而喝彩,时而屏息,时而叹息。去塘登之前,我哪见过这场面,只感觉自己的心,一阵又一阵越缩越紧……被这铺天盖地的民间音乐震慑,我不由得在心底暗自感慨:这才是民间的曲艺家。
夜深席散,整个村庄上空似乎还流淌着欢歌笑语,那些乐声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传往低处,随风化为珠玉,化为翌晨草上的露,树上的霜。
一个樟花开始飘落的日子,有个亲戚逝去了。我回到塘登,灵棚旁摆放着好些桌椅,座上围坐着许多前来吊唁VB吧的亲朋故旧。门外樟树下唱台肃穆地奏着简朴悲凉的哀乐,像无形的触手,从没有围墙的院子游出,伸向四处,蜿蜒地捕捉着我们沉重的心情。到了向逝者敬酒的时辰,只见主事一拨琴弦,一声揪心的长调片刻响起。亲人们擎起小酒杯,敬酒泼洒,再敬再洒。匍身叩首起来,眼里已是盈盈的泪。再听这哀乐,悲悲切切的如同女声在悲泣:“亲人哪,你匆忙归九泉,叫我好生悲伤。”人群中响起哭声一片。
仪式结束后,我找了个空档,问了问唱台的主事,才知道唱台的乐手大多是同门师兄弟,就和小说《百鸟朝凤》的焦家班一样,曾经都是拜师学艺的。如今,会唱台的人已经不多了,年轻人择业的空间大,都不愿意吃苦学这个传统技艺。听我称他们为“民间曲艺家”,主事忙摆手:“原来学这个是为了讨生活,现在生活好了,谁还学这个。如果现在有东家要请十二台,我都找不齐人喽。”主事幽幽的说着。听罢,我默然半晌。
回城的路上,路过一个村庄,村西的一家正逢新娶,用高音喇叭播放流行歌曲渲染热闹。没有唱台,生活还在继续。而且我深知,它的消失甚至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也没有迹象表明哪个机构愿意收藏它消失的身影。我只愿他们离去的脚步不要太匆忙。在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彻底隐入黑暗之前,为我们留下他们最后时刻的写照,以便当我们有朝一日需要的时候,可以凭借它唤醒那些温暖而感人的记忆!
作者:张若莹,湖南工业大学ACCA2019级1班学生,江西省吉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