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品在数字钱包上” ——艺术家试水区块链
宋婷作品cyber wonder woman（受访者供图/图）
对于格莱美奖获得者、电子音乐家RAC（安德烈·艾伦·安乔斯）来说，2020年充满变数。情况糟糕的时候，RAC连所在工作室的下一轮租金都不知从何获得。
2020年开年不久暴发的新冠疫情削减了演出、巡回的机会，音乐人损失了一大收入来源。几乎所有业内人士都在摸索新的创收方式。
当年6月，RAC在网络交易平台SuperRare上拍卖出自己的首件“加密作品”，成交价高达70个以太坊，打破了平台当时的成交纪录。
RAC把到手的以太坊卖掉交了房租。当时以太坊的价格未超过500美元，到了2021年2月，以太坊最高价则突破2000美元（70个以太坊价格接近十四万美元、九十万元人民币），但如今RAC没有懊悔：“那些钱帮我交上了房租，在当时就是物尽其用了。”
该次拍卖的成功让RAC看到了摆脱音乐平台、唱片公司的机会。
2021年1月18日，RAC在推特上发文宣布正式成为独立音乐人，他不再依附于唱片公司，往后的作品将通过自己的独立标签出品。该推文目前为置顶状态，其中写道“星星们终于连成了线（意为万事终于俱备）”。
RAC的“加密作品”在区块链中完成拍卖，作品沿袭比特币等加密货币的去中心化技术，在区块链上进行信息的存储与记录，借助非对称加密技术剥离中心机构，所有记录全网可核查。
这类加密作品又被称为NFT，全称Non-Fungible Token，直译为“非同质化代币”，每一枚都独一无二。这里的“非同质化”对应的是比特币等数字代币的“同质化”。简单说，电子世界中流通的所有比特币都是同质化、无区别的，大洋彼岸用户钱包中的一枚比特币和国内用户钱包中的一枚比特币没有本质区别。但NFT不同，每一件都不可互换。
相同的是，两种加密代币都在2021年迎来了自己的牛市：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比特币价格涨幅超70%，最高突破5.6万美元；NFT单月成交额突破1亿美元，并首次进入世界顶级艺术品拍卖行佳士得进行拍卖。
2021年2月25日至3月11日，先锋数字艺术家Beeple的作品《Everydays-TheFirst5000Days》在佳士得在网上拍卖专场开放竞投。该作品是佳士得首件基于NFT加密和区块链技术的纯数字艺术拍品，由艺术家连续13年来每日创作的5000幅纯数字图像构成，通过NFT加密和区块链技术获得唯一性版权保证。图为区块链意象图。（视觉中国/图）
“从区块链中寻找新方法”
RAC对区块链技术的关注始于2016年底，当时全球经济形势低迷，比特币成为具有避险功能的经济选项，从2016年初的400美元一路攀升至2017年底最高的20000美元。在购入比特币的同时，RAC进入了开发者社群，深入了解比特币的去中心化特质。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它有可能成为我所在的音乐行业部分难题的解决方法之一。”RAC向南方周末表示。当时，NFT概念尚未产生，RAC也只是通过智能合约交易的方式发行过自己的专辑下载链接。
这部分难题，主要与创作者的经济收入相关。传统操作方式下，艺术家本人和享受艺术家创作的消费者间隔了诸多中间商，对于画家而言是画廊、策展人，对于音乐家而言则是音乐平台、唱片公司、经理人。加密艺术画家乔西·贝里尼曾表示，画廊的佣金通常高达50%，而RAC则在采访中说起音乐人通常只能拿到收入的12%。
新冠疫情为艺术家带来了更大的生存困境，除了平台、场馆负责人等“中间商”分成，线下巡演、拍卖的机会也大大缩减。加密作品拍卖的成功为RAC开辟了一条新的经济道路，拍卖所得不菲，且能全数进入创作者的口袋。
曾经对RAC倡导的“从区块链中寻找新方法”毫无反应的圈内好友们，一个一个发来私信，询问“NFT到底是什么，你是怎么做的”。
回到中本聪创建比特币的初衷——希望数字加密货币可以成为全球自由流动、不受政府监管和控制的货币——区块链技术的去中心化特质自带反抗性，这也是RAC最初看到的反抗艺术家传统的可能性。
具体操作中，加密作品颠覆了原有的艺术品交易模式，让创作者与粉丝直接接触，拉近了艺术家与购买者的距离，所有买卖直接在区块链上发生，由买卖双方即可完成交易，减少了各类中间商的参与、分成。
前者有更大机会“全神贯注于创作并创造自己的品牌”，而对于粉丝而言，加密艺术扩大了准入的可能性，让艺术不再被限制于现有的资源社交圈内。
艺术品和区块链的关联最早产生于2014年，当时出现了一个可以在比特币区块链上登记艺术品的平台。2016年10月，红极一时的表情包“罕见的佩佩”在将近一年的火爆后进入比特币区块链，是为NFT雏形。
2017年，加密艺术的生态逐渐形成。6月，公共区块链平台以太坊上出现第一个使用NFT的项目Cryptopunks，该项目包含一万个朋克风像素头像。同年，应用NFT技术的加密猫游戏CryptoKitties上线，在一周之内，以太坊区块链上购买虚拟猫的花费超过100万美元。
2018年，由“罕见的佩佩”表情包创始人乔·鲁尼在推特上提议的“搞加密收藏品的人的见面”活动在纽约落地，第一届“稀有数字艺术节”就此展开。
RAC参加线上直播DJ活动的虚拟形象。（受访者供图/图）
机械复制时代的独家作品
RAC卖出70个以太坊的作品名为《大象做梦》（elephant dreams），与艺术家安德烈·赖辛格合作产出。后者先在电子平台中创作了基于3D技术的动态图像，RAC为之配曲，拍卖所得二人平分。
作为原生于电子平台的作品，《大象做梦》没有实体版本，买者仅仅是在区块链上拥有了该作品的作者认证版权，其他人仍然可以在网络上接触到该作品。
“它是可以被无限复制的，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发送一个版本。但作为原作者我们认定在平台上拍卖的才是‘官方版本’，并且通过区块链为其作证。”RAC思考片刻后，继续说道，“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份亲笔签名。”
国内拍卖额最高的加密艺术家宋婷同样认可这份“亲笔签名”所带有的仪式感。采访开始前，宋婷通过自身联合开发的电子钱包软件cortex wallet向南方周末发送了一份独特的NFT画作。该画作为宋婷的展览《爱丽丝和算力之镜》的邀请函之一，展览为世界首个链上AI画展。
电子钱包的作品收藏中，这幅名为《风入松》的画作配有比特币等货币必备的哈希值（ID）、发出者和接收者的电子ID，同时还有作者和作品描述信息。
“看上去不起眼，但艺术品文字介绍是传递文化意义、建构艺术仪式感非常重要的部分。”宋婷介绍，“我们要让物理次元和数字次元彼此迁就，这是我们彼此迁就的一个案例。让数字移动端设计也尽力给内容足够多的尊重。”
在宋婷看来，加密艺术自带数字经济价值，参与者从入圈的一刻就开始参与建设区块链，在推广加密艺术社区、开源文化以及数字支付这件事情。
新型粉丝社区的维系还有另一种形式：RAC创建了基于自身的代币\$RAC，拥有10个RAC代币的人能够永久访问艺术家本人的Discord频道，无需每月付费订阅便能获得粉丝独家内容和一些未发布内容。
“我想要创建一个所有参与者都拥有一定份额的粉丝俱乐部。”这是RAC给自己的粉丝社群的定位。社群中为建设出力的人会获得代币奖励，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将会发布一些正在打造的社群软件。
受访当天，\$RAC的市值为1.7美元，流通量大概在60万左右，持有该代币的有几千人。
个人代币的形式也被创作者之外的公众人物所试验采用：最初的发币者Matt Vernon的个人代币BOI每一枚代表他一小时工作时间、NBA球星Spencer Dinwiddie的个人代币与NBA续约合同挂钩、数字文艺复兴基金会董事总经理曹寅的个人代币YIN Token能用来向曹寅约饭……
代币为收藏者打开了一扇通向艺术家的窗，能够更加接近艺术家本人的作品和生活。而作为NFT上链的部分可编程数字艺术品拥有权，则为收藏者打开了参与作品创作的窗口。
以2020年3月完成拍卖的可编程加密艺术品《最初的晚餐》为例，作品拥有22个子图层Layer和1个母图层Master。每一个子图层上都包含画面中的部分元素，而母图层则包括一个配置文件，主要记录了其包含子图层的图片和子图层在母图层中的位置等信息。
每个子图层的拥有者，即收藏者，都有权利更改该图层的设定和显示方式，使得作品一直处于变动的可能性中。该作品由加密艺术平台AsyncArt联合十三名加密艺术家共同推出，为可编程加密艺术的里程碑作品。
代币$RAC，拥有者可访问音乐家Discord频道。（资料图/图）
“不成熟但勇敢的冒险”
被称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的大卫·霍克尼在73岁时拥有了第一台iPad，这位被英国《卫报》称为“全天候时尚偶像”的艺术家没有被年龄限制住自己的创新脚步，始终尝试使用时代最前沿的科技参与创作。
“在大卫·霍克尼看来，唯一愚蠢的事情是自己虽然用iPad进行了创作，但还是只能用传统的方式进行展出。”宋婷把霍克尼视为让技术走进艺术的典范，“今天的科技从业者，尤其是信息科技从业者，不再能够用鲁本斯、伦勃朗、蒙德里安的作品来代表自己是谁，但他们可以用机器学习模型、创新技术内容相关的东西来代表自己是谁。”
RAC多次提及，对于新生事物，“没有人想做第一个尝试的人，也没有人想做最后一个被落下的人”。在音乐作品与加密艺术结合的道路上，RAC坚定迈出了第一步，表示自己“乐于尝试，勇于探索。期待成功，也会接受可能的失败”。
他也加入并投资了由各界人员组成的NFT尝试探讨组织“萌芽俱乐部”（seed club），在探讨中吸取经验、给出建议。曾经有人在发行个人代币的时候一下发了10亿枚，稀缺性的缺失导致价格的贬值，于是RAC在发行\$RAC的时候便据此选择了相对合理的一千万枚。
采访过程中，两位加密艺术的参与者均提到了如今的“信息时代原住民”——既然他们习惯拥有数码产品，习惯线上的生活、数字人民币结算的交易，“为什么不能够接受自己的收藏品是在数字钱包上？”
毕加索曾说：“艺术本身不会演化，艺术的表现形式不过是随着人类的观念变化而变化。”当产业实践走在理论边界之前，艺术家们不得不进行大量的创新尝试与思考，以期获得更多的反馈。
《最初的晚餐》图层中，收藏者拥有的可变选项为非开放式，艺术家预先为每个子图层设定了有限的可变参数，如颜色、角度等。收藏者享有的创作乐趣实际上被创作者预先设定了范围。
“现在还太早期了，大家还没有习惯文化资产可以被数字化。以后人们拿起手机炫耀自己的收藏品位未必没有可能，挺科幻的。”宋婷表示，这也是信息科技市民自身荣誉感和文化身份觉醒。
但稀有性的价值保证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整体能够达到的受众广度。加密作品成交量居世界前列的艺术家Pak曾经表示：“现在主要障碍是拓展。作为从比特币出现便对加密货币感兴趣的技术工作者和创作者，我也很晚才了解到加密艺术。这就说明一个问题：新事物没有触及‘圈外’。”
第五届中国美术学院网络年会“实践智慧之网”青年学者论坛上，黄孙权教授说道：“我看到我们在场的所有青年学者，面对这个时代的种种困惑，都去向先贤请教了。与其听到那么多小心翼翼的自洽细分的解释，我更想看到一些不成熟但勇敢的冒险。”
这几句话当即映入了宋婷的心里，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写照。2020年中秋节，宋婷一个人在家。窗外天空中的月亮格外清亮，屋内的她盯着自己的CT照片入了神。如果给机器学习的模型拍CT，应该是怎么样的？
“这每一帧既一样又不一样，不应该是冷冰冰的数字函数，而是一种介于碳基和硅基之间新型介质的美。”于是她在机器学习的模型下修改创作出了《冷月花魂》，最原始的素材是基于上传图片之后匹配生成的上万张图片的结合体，对抗生成网络GAN会生成本不存在的星与月。
程序与人共同创作作品的版权问题在佳士得拍卖的人工智能作品《埃德蒙·贝拉米》中便得到过讨论。这幅由代码执笔的画作拍卖出了43.25万美元的高价，代码的原型或来自开源网站社区的一名少年创作者，而创作团队Obvious在拍卖结束后才对代码的最初创作者表达了感谢。
接受采访的当天，宋婷还在和律师探讨法规方面的问题：“我后天还有一个跟律师的会。因为跑得比较靠前，所以我在2020年底压力很大。”
据宋婷介绍，佳士得等国际艺术平台默认标准：谁生成了图像，谁最终拥有图像的著作权，而非代码本身。从她的经验来说，所有的模型只能解决像不像的问题，而解决不了美不美的问题，她反问：“是不是人类在创造美的这个时刻，就已经穷尽了形式，我们后人所有东西都是复现的？”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人民法院在线办理案件若干问题的规定（征求意见稿）》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的公告中，区块链取证、审查已被纳入。宋婷持续关注着相关的动向。
宋婷曾经问她的一位藏家：“快速发展的信息科技是不是正在压抑人的灵性？”
藏家告诉她：“这问题既复杂又简单。你就是答案。成为那答案。”
艺术家RAC的首件NFT作品《大象做梦》，拍卖成交价70以太坊。（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陆宇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