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纠结出仕,黄公望受挫后隐居,“元四家”唯他甘于寂寞
借船
“元四家”之一吴镇向前人借来一条船,从此悠游在乱世的风波之上,一点忧虑也没有。后人,喜欢画山水的人,大多临摹过吴镇。
吴镇借来《楚辞》的船。“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面容清瘦憔悴的诗人屈原一边在江畔行走,一边默默吟咏着什么,偶遇渔父。他俩一个在江里,一个在岸边,隔着江水高声谈论着“道”。一番对话之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渔父富有深意地笑着划桨而去,桨声越来越小,背影渐渐消失于江面。显然,乘船而来的渔父,是位智者。一番交谈,没能给屈原带来启示,浪漫主义诗人的结局固执而悲壮。再看《庄子·渔父》:“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继而,从船上下来的渔父感慨,孔氏讲“仁”本身是件好事情,但其自身终究不能免于祸患,反而伤害了他自己的自然本性。离大道远矣!敢对先师孔子指手画脚的人,也是渔父,乘船从水里来。
这两篇文中,渔父像是从天而降。他们平时生活在云端,站得高、看得远,对尘世的活动了如指掌。他们时刻在寻找着需要被点化的人,只等待一个美妙的时机。说完一番富有哲理的话,他们又重新回归天上。这样的人,吸引了吴镇。
再近一点,吴镇又向诗人张志和借船。唐人张志和自号烟波钓徒,他的《渔歌子》存世五首像是一气呵成,音律优美,意境高妙:“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他还写,“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蓴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潇洒至极。乘着一条船,张志和的日子真是快活极了。浮三江,泛五湖,渔樵为乐。看透世情冷暖的张志和,将自己放逐江湖。
《太平广记》中说张志和是个相当传奇的人,他“饮酒三斗不醉,守真养气,卧雪不寒,入水不濡”,近似修炼成仙。时任湖州刺史的大书法家颜真卿与张志和交好,并对张的才华十分叹服。“颜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笑咏。其席来去持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兴致上来,张志和不用乘船,而是直接在水面铺了一张席子,端坐其上,随后,朝着颜真卿和众人挥挥手,飞升而去!只将画作、诗作留于人间。
叙述得天真烂漫,味道,像是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做的那场梦。但历史上载,唐大历九年(774年),张志和应颜真卿邀请,前往湖州拜会,同年冬十二月,和颜真卿等东游平望驿时,不慎落水身亡。看来,前一种说法,只是浪漫美好的演绎。
回到吴镇,一个清苦的文人,自号“梅花道人”。他痴迷梅花,更痴迷“道”。道是什么?是他《渔父图》中,那一条船,那一个人。
一个得道的人,满船空载明月归。
风波
吴镇是浙江嘉兴魏塘镇人。他年少好剑术,成年后钻研易经,自此韬光养晦,讲天人性命之学,贯通儒释道。长住魏塘,深居简出。
吴镇极爱梅花,在园子里遍植梅花,自号梅花道人、梅道人、梅沙弥等。
事实上,梅花道人很少画梅,他喜欢画竹。吴镇笔下的竹十分动人,有文气,有清气,有隽永气,像是文同一路,却又比之用墨湿润。“野竹野竹绝可爱,枝叶扶疏有真态。生平素守远荆榛,走壁悬崖穿石罅。虚心抱节山之阿,清风白月聊婆娑。寒梢千尺将如何,渭川淇澳风烟多。”从中可见梅道人心境。另有画竹诗咏“倚云傍石太纵横,霜节浑无用世情。若有时人间谁笔,橡林一个老书生。”吴镇的房屋旁又有棵橡树,高大蔽日如林,故称“橡林”,其隐居屋舍因而得名“橡林精舍”。精舍二字,源自佛教。
吴镇的诗书画中,少有风波。元朝建国初期,不少文人表现出不肯俯就现实的抗争精神,但岁月最擅长让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随着元政权的巩固,人与现实的关系不再紧张,文人们或应召入仕,或攀附权贵。有的人虽然远离官场,但结交权贵,在文人雅集中消遣寂寞也成为人之常情。
纵观“元四家”,黄公望年轻时热衷功名,屡屡受挫后隐居富春江畔;王蒙一直在出仕与隐居之间游移不定,虽然在画作中有意隐藏出仕的愿望,却被人更清晰地洞见其内心深处的纠结;倪瓒的灵魂一直在高处,到头来却被自己的清高所困,由于爱惜羽毛而在乱世中屡屡遭受困境。
相形之下,吴镇是真正甘于寂寞、清贫守志的人。他与达官贵人很少往来,靠在村塾教书为生,拮据时又在钱塘等地卖卜。虽然擅绘,却从不卖画,将笔墨赋予皎洁的动机。
在文人画发展史上,吴镇常被描述为一个能洞破世相的法外仙人。我从他的诗词《沁园春·题画骷髅》中得以窥见其灵魂的深度:“……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几到头。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圃内,都只到邙山土一丘。惺惺汉,皮囊扯破,便是骷髅。”
一起笔,便写到了生死边际。人世的是非争端,都无需再论了。一觉醒来,有苍劲的老梅与潇潇翠竹相伴,足矣。
吴镇的出世,是主动的、先觉的。如果说元代文人的隐逸是一种对社会的整体性退避,而吴镇便是在这整体性之外,早早地归入了湖山,避开了世事的纷乱。他习惯把自身化为渔父,拨轻舟荡漾云水之间。
有说法认为,渔父之所以生活在水里逼仄的小舟上,是为了躲避尘世的风波。
吴镇的状态,并不是一种躲避,而是一种开怀与超脱。像是船只中空,自然浮于水面。梅道人的心,旷达于世,空虚以载道。
知音
梅道人后世知音众多。沈周、董其昌、陈继儒等人对他的崇拜无以复加。从画法上看,梅道人多用湿笔重墨画平峦秋水,对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产生了直接影响,他说“梅花庵里客,端的是吾师”,对其十分崇敬。
董其昌也在笔记中讲述了一则小故事:吴镇与同时代的专业画家盛懋皆以画著名,求盛懋画者接连不断,而吴镇门前却很冷清。吴镇对弟子说,二三十年后,盛氏门前风光不再,而梅花道人之名则会流传。论画,董其昌评价“盛懋画风略工,有行家之气,吴镇则以高逸著称”。
在高居翰先生所著《隔江山色》中,也曾将盛懋的《秋舸清啸图》与梅道人的《渔父图》作对比,结论是“吴镇的地位不言而喻”。
这种体验我也有。当我在北京琉璃厂的书店无意中翻看到明代吴伟画的《江山渔乐图》之后,更加确定梅道人是我的知音。我说出“知音”两个字,虽然有些大言不惭,但只想表达一种息息相通的心情。当我领会到一点点《渔父图》那种难以言说的意境的时候,对于梅花道人吴镇,是有着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明人吴伟的《江山渔乐图》画的也是一群捕鱼的人,但与《渔父图》决然不同。《江山渔乐图》画中远山层峦叠嶂,近处的桃花旁逸斜出,一群打鱼的人被放逐于近似于桃花源的妙境安然劳作。远处的船,近处的船,都在享受着美妙的景色而怡然自得。可以想见,画面之外,渔人们应该是过着如此这般的生活:清晨,他们披着清爽的晨露撒网捕鱼,傍晚,吟唱着渔歌满载而归。团圆情话,儿童绕膝,其乐融融。如同很多摄影大展中的经典作品《渔舟唱晚》一样,丰收的渔民们踏歌归来,渔火点点都是人间的喜庆。和谐,美,甜俗。
梅道人的《渔父图》没有弥漫着“渔之乐”的人间烟火气。如果渔父也像渔民一样喜笑颜开,那便是为物所役,不能成为启迪众人之“父”。捕鱼或者垂钓,充其量只是一种形式,一种获取真理或者启迪观者的手段而已。
梅道人画过很多《渔父图》。比如《芦花寒雁图》,芦苇丛萧瑟清寂,寒雁在上空鸣叫。它们在仰着脖子向着苍穹发出什么样的叩问?是否在表达自己归乡的愿望?然而水天一色极尽苍茫,何处又是自己的故乡呢?倾听着寒雁悲凉的感叹,渔父神情安然,他泰然自得地坐在船头,向万物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天地穹庐,无处即为归处,心安处便是故乡。
梅道人的《渔父图》长卷蔚为大观,渔父众多,各有情态,长啸、悠游、闲话、行吟、沉醉、登台、高卧……他们之间没有交流,而仿佛又在以形式之美进行着神秘对话。没有岸,没有水,却能感受到船在漂。是在滔滔的江水里漂,还是在虚拟的江湖里漂?抑或在天地虚空里漂?梅道人没有给出答案。他巧妙地把渔父穿插在诗词的字里行间,形象是清淡的,写意的,但给人的印象却是深刻的,是独与天地往来的散淡和红尘之外的超然。
能成为渔父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渔父图》中,在江里垂钓的人,在苇塘边的小舟里醉眠的人,在青山里望月抒怀的人,统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中国画的笔墨,只写出了渔父的轮廓,基本看不清面貌,但依旧能感觉到渔父的年龄。写意,就是写出那个意思。一片云,一抹水痕,一叶轻舟,一个悬挂在腰间的酒葫芦,都能间接地构筑起渔父的形象和内心。明月高悬,芦花瑟瑟,看起来与主体不相关,却彼此呼应着气息。读懂这一切息息相关的时候,便能感觉到一幅画正跳出平面,进行着穿越千古的轻盈呼吸。除了画作,梅道人的足迹依然在。他晚年在浙江嘉兴的嘉善县隐居,吟诗作画,临终前自垒坟墓,自书墓碑,后葬在小院旁。如今的梅花庵,正是吴镇墓地所在地。“梅花庵”匾额,是董其昌所题。院中有座四角方亭,亭内立有一通石碑,碑额刻着《修梅花道人墓记》篆字,落款是“华亭陈继儒”。据说,当年陈继儒驾一叶扁舟来寻访梅道人之墓,徘徊良久,舀池中泉水种梅花数枝,招其魂而归,回去后即撰写《修梅花道人墓记》。后人造访者络绎不绝,所为的,不外乎一个“道”字。
后世临摹者倘若心中无“道”,笔下那条船,会是很轻浮的。
原标题:元四家之吴镇满船空载明月归
文/胡烟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