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毕其一生为国剧著书立说
1931年国剧学会成立,文化界名流前来祝贺合影。
沿北京南城虎坊桥路口东行百余米,即是纪晓岚故居“阅微草堂”。民国时期,这里曾一度为国剧学会所在地,该机构由梅兰芳、余叔岩等戏剧界名流牵头成立,专事研究国剧艺术。早年间学戏,主要通过口传身授、耳提面命,即便是被称为国剧的京剧,也多停留在一代传一代排演老戏层面,唱腔、身段、勾脸、行头,原样照搬。而京剧历史、剧本创编、脸谱考证、身段变化等,却少有人研究。
上世纪三十年代,市面上突然出现一批研究京剧的册子,《中国剧之组织》《京剧之变迁》《戏剧角色名词考》《国剧身段谱》《国剧脸谱图解》等,作者齐如山,尽管不是戏剧界人士,但他爱戏、看戏、琢磨戏,毕其一生搜集、爬梳、钩沉京剧档案,立志让戏剧学“崭然跻于学术之林”。
齐如山
一
齐如山(1877-1962)的故乡河北省高阳县,是昆弋腔发源地,村里乡亲大多会唱几句,村边街口的戏台子,三村五乡的戏班子排着队来演。此外,齐家有爱戏传统,不仅唱,还收藏不少南北曲本。这样的生长环境,齐如山自然会对戏剧格外感兴趣。
少年时,齐如山与哥哥被父亲送进北京同文馆学习外文。每逢周日,他常与同学结伴看戏过瘾。光绪末年之后,为帮助哥哥当经理的公司办事,齐如山接连去了三趟欧洲。那时,欧洲剧院为招徕生意,常常赠票,齐如山便有了频繁接触西洋戏剧的机会。当时欧洲正流行“神话剧”,高洁雅静,推崇高尚思想与情操,让齐如山大开眼界。1912年,齐如山回国再看中国戏,就觉得中国戏的内容、表演、舞台都过于简单,没看头,因此一年多不进戏园子。
一天,表兄约他去看梅兰芳的戏。当时梅兰芳只有十六七岁,却已声震京城。齐如山到现场一看,这角儿嗓音圆润,扮相俊秀,果然与众不同。但当齐如山看梅兰芳的《汾河湾》时,却发现了问题:薛仁贵在窑外进行大段演唱时,梅兰芳扮演的柳迎春面朝里坐在窑内,两个角色没有任何交流。齐如山当晚就给梅兰芳写了三千字的长信,直陈改进设想:“虽说老先生是这样教的,但是损坏了剧情,戏剧是永远不允许演员在台上歇着的。如果要想成为一个大演员,非有改革之心不可。”
梅兰芳、王少亭之《汾河湾》
梅兰芳按照齐如山的意见进行了修改,受到欢迎。从此,梅先生的戏,齐如山每场必看,看过必寄一信,如此竟写了百十来封。梅先生一直很珍惜齐如山的中肯意见,将信装裱成册,请罗瘿公在封面上题签:“文书堆案正如山”。成立国剧学会时,梅兰芳将这些信交给学会。
与梅兰芳熟识后,齐如山便萌生研究戏剧的想法。家里有不少京剧书籍,自己又有多年看戏经验,只要静下来,不用花过多心思,就能研究出所以然。但情况并非如此,没多久,齐如山便感到“这比研究什么学问都难”。他找来《燕兰小谱》《明童录》等二十几种戏剧书籍,可里面多是捧角儿的恭维诗词,既无戏剧理论,也很少讲到戏班情形。齐如山不可思议:“国剧已有七八百年的历史,且全国中无处不有戏剧,何以前人竟无一人研究,竟无一字之记载?”
书中没有答案,齐如山便把目光转向戏剧界,遍访名家,搜寻档案。他与戏剧界熟稔,不单结交名角,连后台管水锅的师父都是他的朋友。齐如山有一个理论,要想问一个人专门的技术,就要问该行的好角儿。若要问戏剧界全部的事,那就各行都得问。齐如山随身总带着小本子,与人闲聊或到名角儿家里做客时,随时记下关于衣服、盔帽、勾脸、音乐等方面的知识。回到家,再将所记内容一一誊录到本子上。最初只是随意写,后来便分类记录。这样的本子,一尺多高一摞,共有四摞。他的国剧的知识,就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
齐如山手札笔迹
搜集——研究——推断——验证,这就是齐如山研究戏剧的流程。台静农先生曾对此评价:“他有如科学家,亲自采辑,然后分析实验,才能得到结果”。当时全国没有一部专门讲戏剧理论的书,齐如山只好从诸如二十四史中的乐志部分、《文选》中关于歌舞的各篇辞赋、历朝名人笔记、各省风土志书等材料的零星记载中,寻找有关戏剧的蛛丝马迹。
二
齐如山很欣赏梅兰芳的京剧艺术,凡报刊上有关梅兰芳的评论文章,他都剪下装订成册,还通过各种渠道,向国外推荐梅先生的戏剧。1929年,齐如山协助梅兰芳赴美演出大获成功。回国后,他便与梅兰芳商量,创立国剧学会,专事研究戏剧。
访美途中,齐如山与梅兰芳在客轮上合影。
1931年5月,国剧学会在“阅微草堂”成立。为了深入研究京剧,齐如山又开始搜集京剧档案。他最先来到前门外的精忠庙会所,这里是梨园行办公之地,政府及各衙门命令或传知戏界的事,都由此办理。成立戏班或改戏班,也要来此注册。甚至戏园子、戏班或各角儿之间有争执,也要由会所评判。但这里却让齐如山大失所望,他只看到一册残破的戏班花名册、一些价值不大的旧账和墙壁上的十二音神图壁画。
收获不大,齐如山又想到了碑刻。阜成门外有一片专葬太监的大坟茔,其中就有升平署太监。升平署是清代掌管宫廷戏曲演出活动的机构,那里的太监都与戏剧有直接关系。齐如山将这里所有关于戏剧的碑文全部抄录下来,并去了永定门外一些外地迁京戏班子的墓地,在一些碑文墓志中寻找有价值的文字。他还收集了三十多份行头单子、角色搭班日记等资料。
梅兰芳、齐如山、罗瘿公(从左至右)在研究国剧革新。
此外,故宫内升平署和内务府中有关戏剧的档案也极多,但进宫搜集显然是异想天开,于是齐如山就找从前在那里当过差的人帮忙。民国初年正值动荡,很多东西都从宫里流出。但宫里人往外拿,目标多是物件,很少有人注意档案。一天,一位在造纸厂当差的朋友,带着一卷旧纸找齐如山,问要不要。他一看大喜若狂,都是有关戏剧的档案。那位朋友说,造纸厂刚刚买下一大宗内务府档案,工人们正在处理。齐如山赶紧叫了一辆车赶到造纸厂,请几位工人帮忙捡拾,刨出了不少戏剧档案,但与池子中销毁的废纸相比,侥幸存留的不过“百分之一二”。升平署在经历了一次大搬家后,流失的东西更多,市面上有不少升平署的剧本和文件在私下买卖,其中大批档案公事册子被国立北平图书馆买去,齐如山只买到八百多册剧本。
齐如山还常去逛崇文门外的“夜市”,陆续买到十一本精忠庙会所保存的戏班人名册。在烟袋斜街的一个冷摊上,他还购得一百多帧宫中所绘的扮相谱。此谱为乾隆年间,奉皇帝之命所绘。绘制目的,一是怕扮相年久失传,再者担心各角在勾脸时偶有出入皇帝见罪,所以脸谱、穿戴都画得极工细,第一页还注明:“脸儿穿戴都照此”等字样。一次,齐如山在地摊上看见一包剧本,剧本本身并无多大价值,但包裹的纸却是内务府贴在戏园的一张告示,因文中的朱笔“遵”字写错,故成为废纸,“此物对于研究戏剧掌故者,则有极大的用处。”另有一次,包剧本的纸是一张嘉庆年间宫里的演出提纲,这是当时演新戏时担心演员弄错而准备的,上面有许多彼时角色的名字。齐如山在宣武门内大街旧摊上淘到的一份内务府奏折也很有意思:一次内务府为皇帝万寿准备戏,下令南方三处织造官赶制一份行头,但到期都未交付,于是内务府堂官上折请罪,除自己请罪外,还请下上谕,罚三处织造自己出钱孝敬整箱行头一份。
齐如山的努力,让那些零落各处的戏剧档案免遭散佚之难。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搜罗材料的工作,也下过很大的工夫,费过许多的心思,因为不如此,那研究戏剧就有许多找不出根据来。自这些材料中,就得到的原理很多,若专靠在戏台上研究,那是绝对不能彻底的。”
梅兰芳与齐如山合影
三
史料收集多了,除供研究外,齐如山很愿意将其与读者分享,于是创办了以文字为主的季刊《戏剧丛刊》和以图片为主的周刊《国剧画报》。但由于经济和其他因素,两刊相继停办。为了将研究成果系统归纳并留存下来,齐如山又启动编纂《国剧辞典》计划,将戏剧的专门语分成术语、恒用语、谚语,分头编写。在有了大概十万条规模时,因人力不够,该计划不得不再次搁浅。
1932年,梅兰芳迁居上海,余叔岩卧床不起,依靠这些名角出资建立起来的国剧学会,无奈停办。利用这段时间,齐如山又开始整理积累已达二百余本规模的戏剧档案。面对散乱的资料,又无前例可援,分类归纳都很困难。齐如山只好自己做,一遍一遍详细阅读,爬梳考证,分析研究。
大约过了两年,整理工作终于有了成果。齐如山将所有档案、史料、乐器、行头等,分为清宫剧本、剧本、堂会单子、各种脸谱、各种提纲、各地戏台、全国乐器、名伶照片等几大类,写了一本《国剧学会陈列馆目录》。
《国剧学会陈列馆目录》
1936年初,齐如山得到一笔经费,马上着手恢复国剧学会,购买书架条案,准备设置陈列馆。他在西城绒线胡同路北租了三十间房屋,将大小文件物器共计十万余件,陈列展览,每周向观众开放三天,很受欢迎。当国剧学会渐入正轨时,“不幸得很,七七事变开始,当然一切都大不幸了。”
日本军队进入北平后,从不问政治的齐如山,竟被日本人列入欲逮捕的抗日人员名单。他只好东躲西藏,直到风声松了,才搬回家住。他决定停办陈列馆,将所有物品装箱打包,找妥当之处暂存。
一位在电台做事的熟人找到齐如山,提议将物品拉到电台,既可保存又兼陈列。齐如山知道此人背后有日本人支持,不敢过于违抗,只好将物品运至电台。一年后,这些东西又被搬到禄米仓的一间库房里,齐家人要过几次都未要回。日本人投降的前两个月,齐家又托人去要,才将东西运回,暂存在自家栈房内,但重要物品却丢失了不少。
抗战胜利后,一些朋友鼓励齐如山义演筹款,恢复国剧学会。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和支持国剧陈列馆,提高对义演的兴趣,齐如山借用景山公园的观德殿,陈列了少部分全国独一无二的展品,参观者踊跃,义演也大获成功。齐如山本想就此将国剧学会重新发展起来,但三年内战,又让此计划未能实施。
1948年,齐如山来到台湾,以七十二岁的高龄,继续进行戏剧研究。他对自己有个要求,“我的宗旨是每天总要多少做一点,这并不难,是人人可以做到的。”毕其一生研究戏剧,齐如山为后人留下了三十多种戏剧专著。
齐如山毕其一生笔耕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