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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斗争的武器?一段鲜为人知的中国演说史|文化纵横

2021-07-21

现代中国的演说及演说学

陈平原 | 北京大学中文系

本文原载《中国文化》2020年秋季号

篇幅所限,内容有所编删

演说在晚清的兴起,绝对是一件大事。1899年,梁启超接受日人犬养毅的建议,将学校、报章、演说定义为“传播文明三利器”;而且,基于对中国教育现状的了解,梁启超认定中国“国民识字少者,当利用演说”。此后,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无论哪个政党、派别或个人,只要想进行有效的思想启蒙或社会动员,都离不开“演说”这一利器。

那些广场上的演说,以及落在纸面上的“声音”(包括演讲的底稿、记录稿、整理稿,以及模拟演讲的文章),不仅仅是政治、社会、学术、文化活动,也对白话文运动和文章体式改进产生积极影响。本文将集中讨论以下问题:一、作为“声音”的演说;二、“演说学”之传入;三、演说的定义与溯源;四、分类、技术及姿态;五、无边的“国事”及“有声的文学”。

作为“声音”的演说

我曾从“大学·都市·图像·声音”四个角度,拓展“现代中国研究”。从声音入手,谈论晚清以降的启蒙事业,可做的事情很多。我之所以专注于“演说”,除梁启超的“传播文明三利器”,更受鲁迅《无声的中国》的影响——后者在提倡白话文时,用了个形象的比喻:此乃“有声的中国”与“无声的中国”的对决。接着梁启超、鲁迅的“话头”,我试图将“三利器”与“有声的中国”相勾连,阐述晚清以降的“演说”怎样深刻影响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

演说可以是政治宣传,可以是社会动员,也可以是思想启蒙或学术普及——表面上只是演说内容的差异,实际上牵涉到演讲的立意、文体、姿态、身段、听众反应以及传播效果等。此前我曾主编“现代学者演说现场”丛书(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并撰写了若干专业论文。这一回希望深入技术层面,考察晚清以降的“演说”,是如何被鼓动及训练出来的。

梁启超1902年创刊于日本横滨的《新小说》第一号上,有“学生某”的《东京新感情》,其中“最得意二十一条”,包括“听朋侪演说,最得意”;“一动笔,一开口,觉新异议论、新异名词满肚,最得意”;“自由、民权等议论,倡言无碍,最得意”;“痛骂官场,最得意”等,很能显示那个时代的新风气。言论尺度有宽有窄,但关心国事的演说,戊戌后逐渐蔚然成风。从可以肆无忌惮谩骂清廷的日本东京,到天子脚下说话不能不多有禁忌的帝都北京,到处都留下了演说家矫健的身影。与此相适应,报章上也多有关于演说的报道,以及诸多成文的演说稿。

敏感的小说家自然不甘落后,晚清小说中多有关于演说的描写。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光绪二十八年(1902)梁启超借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驰骋想像:六十年后,中国人在南京举行维新五十周年庆典,同时在上海开大博览会,不只展览商务、工艺,而且演示学问、宗教。“各国专门名家、大博士来集者不下数千人,各国大学学生来集者,不下数万人,处处有演说坛,日日开讲论会,竟把偌大一个上海,连江北,连吴淞口,连崇明县,都变作博览会场了。”借助于演说,“西学”迅速“东渐”,“群治”得以“改良”,这点没有人怀疑,只是对当下国人的演说水平,小说家大都不敢恭维。若李伯元《文明小史》(商务印书馆,1906)第二十回“演说坛忽生争竞,热闹场且赋归来”、吴蒙《学究新谈》(商务印书馆,1908)第二十七回“言语科独标新义,捐助款具见热心”、吴趼人《上海游骖录》(群学社,1908)第十回“因米贵牵连谈立宪,急避祸匆促走东洋”等,都对作为都市新景观的“演说”抱热讽冷嘲的态度。

正面描写演说场中的“声音”,以及讲者与听众如何互动,还有由演说引出的时代风云和人生百态,当时的报章(包括画报),都曾做了很大努力。若想推举一个最具代表性的场景,我选择吴趼人《新石头记》第十七回“味莼园两番演说,长发栈一夕清谈”:

看官,须知这张园是宴游之地,人人可来,所以有许多冶游浪子与及马夫、妓女,都跑了进来,有些人还当是讲耶稣呢。笑言杂沓,那里还听得出来?只见一个扮外国装的,忽的一声,跳上台去,扬着手中的木杆儿,大声说道:“今日在这里是议事,不是谈笑!奉劝你们静点,不要在这个文明会场上,做出那野蛮举动出来。”说罢,忽的一声,又跳了下去。宝玉细认这个人时,却就是前回那黄黄脸儿的后生。见了他今天的装扮,方才知道他头回并非是在热丧里,是要留长了短头发,好剪那长头发的意思。以后又陆续有人上去说,可奈总听不清楚。宝玉不耐烦,正想走开,忽然听得一阵拍掌之声,连忙抬头看时,只见台上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宝玉吃了一惊,暗想:“近来居然有这种女子,真是难得!”因侧着耳朵去听,只听他说道:“一个人,生在一个国里面,就同头发生在头上一般。一个人要办起一国的大事来,自然办不到。就如拿着一根头发,要提起一个人来,那里提得起呢。要是整把头发拿在手里,自然就可以把一个人提起来了。所以要办一国的大事,也必得要合了全国四百兆人同心办去,那里有办不来的事!”众人听了一齐拍手以后人声更加嘈杂,竟然听不出了。说了一会下去,忽然又走上一个和尚来。宝玉暗想:“这个和尚一定有点妙谛,要说的天花乱坠的了。”留心要听时,无奈那些人见上去了一个和尚,都在那里惊奇道怪,甚至有捧腹狂笑的,那里还听得出一个字来。那和尚说完了,合十打了个问讯,便下去了。以后忽然上去一人,吼声如雷的大喊起来。看他满脸怒容,一面说一面拍桌子,就和骂人一般。把桌上的一个茶碗,也拍翻了,几乎把那桌子也拍了下来。旁边走过两个人,一人一面把桌子扶住了。他益发拍的利害。这个人的声音大,应该听的清楚了,谁知他声音大时,底下吵的声音也跟着他大了,仍是听不出来。这个人喊嚷过了,便有一个人上去,举起一只手道:“演说已毕。”于是众人纷纷散去,也有许多围在那签名处的。

比起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提及张园演说,“也有讲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演二三十分钟的,也有讲四五句便跑下来的”,相对来说,吴趼人的描写更精微——虽也略带讥讽,但笔下多有温情。这与他本人热心演说,但又感叹国人演说能力欠佳大有关系。1901年3月24日,吴趼人参加上海各界爱国人士在上海张园举行的第二次反对“俄约”的集会并发表演说,演说稿刊两天后的《中外日报》;1905年7月,吴趼人辞汉口《楚报》之职归沪,又积极参加反美华工禁约运动并多次发表演说。关于后者,吴趼人曾借为周桂笙《新庵译屑·演说》撰写评语,表达观感:

乙巳六月以后,抵制美约事起,各社会之演说者无虚日。试往聆之,则今日之演说于此者,明日复演说于彼,屡易其地,而词无二致,如移置留声器然。

一句话,演说确实很重要,但国人还没掌握好此传播文明之利器。

1904年9月发行的《白话》杂志第一期上,刊有秋瑾的《演说的好处》,谈及为何成立演说练习会:

我国把演说看得很轻,以为口里说说,有什么大不了,何必是要去练习他;到了演说的地方,当作家常话,随便说说,无关正事,不足动人,这还可以算得演说么?然却怪不得,都因为从前不曾练习的缘故。

公众场合的演说,并非照搬家常聊天或友朋对话,而是包含某种特殊技巧,而这需要专门训练。据黄炎培追忆,1901年出任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时,蔡元培就着意培养学生的演说能力,引领他们“成立演说会,定期轮流学习演说”,理由是“今后学人,领导社会,开发群众,须长于言语”。

初刊1905年《新小说》,此文对演说家提出很高的道德及技术要求:“然在西国演说极难,非有新理想,新学术,必不足以餍听者之望。而其民之智识,又大都在普通以上,不若说书之可以随意欺人也。故演说之人,平日既有习练,临时尤有预备,而不敢轻于发言。”以有无“新理想”与“新学术”来衡量演说,这标准很高,需长期涵养,非一时三刻所能造就。但另一方面,演说包含某种表演成分,此等技术能力的习得,相对容易得多——晚清以降的“演说学”,基本上是在此层面上展开。

“演说学”之传入

“差不多与新世纪的曙光同步,各种新式学堂里,纷纷成立了演说会,开展演说方面的研究与训练。既有校长们的身体力行,也有学生们的自发组织,各方合力的结果,终于使得校园内外的演说水准,得以迅速提升。”演说在大学校园的蓬勃展开,我在《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中有专门论述,这里转而关注社会上各种演说训练——尤其是演说学书籍的刊行。

演说可以训练,训练需要教材,此等培养演说能力的书籍及课程,与其叫做“学”,不如称为“术”,只是照顾当年的习惯,不强做分辨。这里着重考察,到底是哪些演说学著作影响了晚清以降的演说风气。黄炎培提及蔡元培教南洋公学特班生演说时,曾“示以日文演说学数种令参阅”,但没说是哪几种。倒是蔡元培任主笔的《警钟日报》,1904年曾连续刊登广告,推荐钟观诰译日人冈野英太郎的《演说学》:“惟书中图画精致,绘声绘色,于学演说者俾【裨】益不鲜。”考虑到留日学生乃晚清鼓动及实践“演说”的主要力量,不妨就从这个地方入手。

封面署“米国演说学博士冈野英太郎著”的《演说学》,明治三十三年(1900)由东京三省堂刊行,除序言及目录,共178页;第133页后乃五篇作为参考资料的欧美演说。所谓“演说学”,包含学理与技术,但说实话,关键在技术,比如怎样处理声音与姿态。“声音的练习”比较抽象,而“姿态的练习”可落实到头/脸、眼睛、手腕、身体、脚步等,相对更好操作。对于晚清读书人来说,此书最让人喜爱的,不是那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而是“绘声绘色”的“姿态应用图解”【图1】。

图1

目前未见钟观诰译《演说学》的晚清刊本,我找到广州文明书局1923版、上海国光书局1925年第二版及1927年第三版,都是82页的小册子。书中关于演说起源及其如何在欧美世界盛行的描述,日后被各种演说书籍袭用:

演说者实一技术也,一学科也,导源于希腊罗马之古代,流溉于欧米诸邦。……谓演说为一学科,而欢迎于社会上,则自米国创行之。以彼自由之政治,故言论自由之学,在并世中为沃野美田。然则言论之自由,足以促演说学之发达。今也米国自小学至大学,殆无不设演说学科。呜呼可谓盛矣!

清华学校校长金邦正《序》称:“学术思想之最后目的在求真理,而辩论术即是研求真理的种种方法之一。”另一篇序出自主事者梁启超之手,显然更为精彩。梁文称,在印度及欧洲,雄辩乃公共娱乐之一,而“吾国之文化,他事或不后人,而独于此何寂寂也?”从孔门言语一科算起,历代均有能言善道者,可就是不如印欧辩者“堂堂焉建大将旗鼓者”。梁启超连同魏晋清谈、宋明讲学一起批,进而追究原因:“其为政者,则惟有所谓密勿启沃,端拱成化,其于舆人之诵,漠不关心,更无论矣。呜呼!我国之民众的政术学术艺术,所以阅千年不一见,而长滞于晻昧肤薄之域者,岂不以是耶?岂不以是耶?”梁文高屋建瓴,从政治体制角度,指责历代统治者之注重辅佐君王、扼杀民间舆论,是导致中国演说湮没、雄辩不兴的根本原因。

欧洲之行归来,梁启超希望在中外文化交流方面做些具体工作,1920年4月,梁与蒋百里、张君劢、张东荪等发起成立“培养新人才,宣传新文化,开拓新政治”的共学社,社会名流如蔡元培、张謇、张元济等也积极参与。共学社有四项主要事务——出版《改造》杂志;编译欧美新书;倡导图书馆事业;选派留学生。编译欧美新书交张元济的商务印书馆印行,其中就有此《辩论术之实习与学理》。该书第一编“辩论术之实习”包括以下章节:题目、题目分析、证据、编要略、编辩词、覆辩、演述辩词;第二编“辩论术之学理”则有归纳论证、演绎论证、因果论证、类比论证、谬误、驳论等。原作者在序言中称,着眼于实际训练,故此书先实习,后学理。与此相对应,中译本附录了许多“辩论的题目”,含社会类27则(如印刷出版应享绝对的自由;国家应废除死刑;一夫多妻制应加禁止)、政治经济类28则(如中国应采行联省自治制;中国应行普通选举;中国总统任期应加多一年)、教育类52则(如全国国民学校教科书应由教育部规定一致;中学校应加授辩论术及实地练习;北京大学地址应移到圆明园;清华学校与其办成一个留美预备学校,不如办成一个完全大学)等。所有这些题目,都不是曲直对错黑白分明,而是可以展开充分辩论的。不管你选择正方还是反方,都必须认真倾听对方的意见。具体到如何立论与驳论,哪些技巧会被广泛运用,谁人在课堂及比赛中得胜,这些都在其次;关键在于此等训练可开阔学生视野,养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这是清华课业的特点,对青年学生的思维及表达影响至深,也是被梁启超寄予厚望的原因。

北大教育系讲师张孟休编述的《听众心理学》,依据的是何林华(H. L. Hollingworth)的近著The Psychology of the Audience。全书十一章,外加一个附录,每章后面都开列好几种英文参考文献。此书讨论的焦点是:“一个演说者要征服他的听众,应先从何处着手”?经由一番辨析,何林华认定,演说之征服听众,“与广告的任务很相似”:“一张完全的广告,负有五项任务:(一)取得注意,(二)保持兴趣,(三)引起印象,(四)说服听众,(五)支配行为。”于是,本书就此展开,讨论征服听众的五个步骤。最后一章“实用的结论”,更是提供了很具操作性的50条建议,不仅针对演说家,也包括舞台演出等所有需要“征服听众”的工作。

演说的定义与溯源

谈论现代中国的“演说”,首先须划定边界。福泽谕吉撰《劝学篇》,其中有一则《论提倡演说》,也像中国人那样,从“正名”入手:“演说一语,英文叫作‘Speech’,就是集合许多人讲话,即席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他们听的一种方法。”在福泽看来,传统日本虽有寺院说法,但与西洋极为盛行的演说不是一回事。关键在于“养成当众发表意见的风气”,这点殊为不易。转移到中国语境,可以这么厘清:第一,公开地(而不是私下)谈论政治议题(而不是娱乐故事);第二,面向公众发言(而不是献策或进谏);第三,基于民间立场(不同于清代的宣讲《圣谕广训》)。

周桂笙在1905年的《新小说》上谈论“其状殆如吾国之说书”的“演说一道,最易动人”,特别提醒传统的“说书”与新起的“演说”之间存在巨大鸿沟:“一则发表意见,就事论事,一则抱守陈腐,徒供笑谑,宗旨不同,智愚斯判。” 这里对说书的批评不太公允,但指出演说的内核是“发表意见”,无疑是准确的。只是演说者发表的“意见”,可牵涉军国大事,也可以是百姓的日常生活。余楠秋《演说学概要》分演说的定义、范围、原素等九章,介绍演说的基本原则和若干常识,其中第一章:“我们晓得,演说的工具是声调,姿态,与辞句;但是它的目的,是要把思想由演说者的口中输入听众的脑海里,使他们不期然而然的悦服和感动,即时表现他们的同情。” 随着诸多国外演说学著作的译介,国人所撰相关书籍,一是书后开列大量参考书目,二是正文中不断引经据典。如尹德华《演讲术例话》为“演说下定义”,便引康奈尔大学惠南士教授、演讲大师卡耐基,以及郝理士特、威克尔等著名学者的说法,论证“演讲是私人谈话的扩张和发展”、“演讲是一种扩大和浓厚的谈话”、“演讲是说服听众的艺术”。

本来只是一种表达意见、说服听众的技术手段,因崛起于晚清,被认定为启发民众、改良群治的重要工具,地位因而迅速提升。晚清启蒙思想家宋恕虽承认“今海外民主政体及君主立宪政体之国,演说皆极发达,而皆特有演说之学以造就演说之人材”,但反对社会上将“演说”视为舶来品,理由是,此乃“唐以前之常语”,并非日本新名词。其实名词考辨不重要,关键是如何看待传统中国公开表达个人立场乃至政治见解的缺失。

杨炳乾1928年刊行《演说学大纲》,谈论为何演说在中国不成气候,将其归咎于:“吾国思想,在秦以前,千流万绪,各家争鸣,辩疑析理,讲道论学,自不能不利其语言。……逮秦尚刑名,汉崇儒学,灭绝百家,而思想一;思想一,则竞辩不行;竞辩不行,则语言不进。”如此说来,“演说之所以盛于泰西,而衰于中国者”,关键在政治制度,而不是人性或文化差异。所谓“二千年来之国教,几以缄默少文为主旨,讹缪递传,牢不可破”,乃东方国家亟需打破的陋习。这点日本人加藤咄堂深有同感。只不过经由明治维新,人家已经提前走了好几步,现在轮到中国急起直追。晚清之提倡演说,不仅仅是引进一种说话的技巧,更是呼唤政治改革的风气。因为,在时人看来,“演说者,民治之骄子,自由之宠儿。自由兴而演说学与之俱兴,自由灭而演说学与之俱灭”。

原北大、辅仁教授缪金源(1898—1942)为刘奇译《演说学》作序,也有类似的看法:“我们中国的历史上,自然也记载了许多人的说话。但他们只是‘谈话’(conversation),不是‘演说’(public speaking);他们只是‘说’,不是‘公开的说’。战国时代也有纵横捭阖的游说家;六朝时代也有言论隽永的清谈家;但不曾产生出一个Cicero,一个Lincoln。”以西塞罗或林肯的标准来衡量,中国古代没有优秀的演说家。在缪金源看来,不是修辞能力,而是以下四种因素决定的:第一、政治上的大一统;第二、学说上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第三、言文分离;第四、戏剧上歌剧不如话剧表达自然。

承认“演说在中国文学史上不占一个部门”,但说“中国人素来只讲究谈话,不讲究演说;只长于和少数人交谈,不长于在大庭广众中演说,所以几千年来我们不曾产生一个伟大的演说家”,总是让人感觉很没面子。于是有了变通的说法:“演说学在中国历史上,总算是还有点成绩;不过国人没有把它深加研究,尽量的发挥,与文学一样的看待,所以时至今日,尚不得传。在昔春秋时代子产的雄才善辩,实足与美国之威伯司脱相抗衡;战国时代苏秦张仪的合纵连横,尽可与希腊之德谟西立司(Demosthenes)并驾齐驱。” 即便早先有过百家争鸣的无限风光,但谁都承认,近代中国不见其流风遗韵。

为何到了晚清,中国人可以且必须一改旧俗,向西方学习演说?除了已成潮流的西学东渐,再就是现实政治的需要。吕策称其翻译加藤咄堂的《雄辩法》,就因为:“今秋,咨议局开幕,国人方试辩,而鲜雄于辩。予曰:辩其可无法邪?……西哲有言,天下多故,雄辩家出。然哉然哉。”咨议局里的争辩,毕竟是小众;更重要的是,向广大民众宣讲正确的思想、学说与主张。从社会改良,到战争动员,再到思想启蒙以及学术普及,可供驰骋的天地极为广阔。而要说实际效果,最明显的,莫过于五四运动中各类群众演说所发挥的作用:“直到近来‘新文化运动’出现之后,才有些人对于这个上面发生兴趣,把它提倡起来,研究起来,社会上也渐渐觉得它的重要的地位了。‘五四运动’的成功,一大部分归功于口头宣传的力量;新剧表演,也是演说学的变相。

1937年商务印书馆推出“社会教育小丛书”,其中有吕海澜编著的《通俗演讲》。这是本小册子,薄薄84页,讨论通俗演讲与民众教育、通俗演讲的分类、通俗演讲机关的组织、通俗演讲员、通俗演讲的计划及场所等,不涉及个人修养,关注的是组织运营。书中最有价值的是第一章“我国通俗演讲的沿革”(1—19页),称中国“古代已有类似通俗演讲的事实”,比如从周代到清朝官府都得向民众宣讲政令;而晚清废科举开学堂,“对于利用演讲,启迪民智一点,尤为朝野所一致重视”。罗列过众多晚清提倡宣讲的资料,作者称:

民国成立以后,因为要宣传革命主义,政治主张,做除旧布新的工作,对于通俗演讲自更特别注意。民国元年一月三十日军政府致各省陷电通饬注重演讲,便可见其一斑。南北统一后,北京政府成立,蔡元培、范源濂先后长教育部,部中特设社会教育司,规定通俗演讲为该司执掌之一,对于通俗演讲提倡改进益见具体。北京夏期讲演会,即由教育部主办。通俗演讲稿由教育部通电征集,此为当时中央政府提倡民教,注重通俗演讲的一般情形。

作者虽赞赏五四时期青年学生的忧国忧民以及借演说影响公众,但认定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通俗教育需重整旗鼓,如“对于演讲人员的甄选,演讲技术的训练,演讲方法的运用与改善,均极注意”。说白了,就是新时代的演说必须在政府掌控之内。因为,演说很有力量,但那是把双刃剑,各政党各阶层各学派都可利用;至于执政者是鼓励还是查禁演说,端看时代风云及当道襟怀。此书编者系公务员,好处是提供了不少史料,缺点则是立场保守与游移。

分类、技术与心态

目前所见国人最早的演说学著作,当属童益临、高师左编《演说学讲义》(1907)。此书乃新旧交替时代官方政策的产物——皇上为普及教育而设立“宣讲传习所”,而童、高二君乃宣讲所教授,于是“诸生集录其演说为演说学讲义一卷”。不算序言,全书共25页(双面),除“发凡”及“结论”,第一章“演说学之界说”(分辨演说学与教育学、论理学之关系),第二章“演说学之历史”(起源、成立、人物),第三章“演说学之分别”(公众辩论法、代表辩论法),第四章“演说学之法则”(声音、姿势、修词、台戒),第五章“演说学之参照”(问答、比喻、引证、反复等),第六章“演说学之利益”(个人、国家、对外之利益)。架子是搭起来了,可在具体论述时,作者明显缺乏现代演说学的知识及经验。

十年后,商务印书馆推出袁泽民著《演说》,才算步入正轨。此书1917年2月初版,1928年1月已刊第十一版,都是98页,内容没变化,只是封面改了。作者袁泽民(1881—1927)乃留日学生,曾追随孙中山闹革命,故认定演说大有功用:“上可以应援政府,指导政府,监督政府;下可以警醒社会,开通社会,改良社会。小可以结合志意之团体,大可以造就世界之舆论,利益之处,不可胜言。”在作者看来,“演说学一科,与二十世纪所发明之各种科学,有莫大之关系”,故图示演说学包括——思想学、感情学、论理学、修辞学、文字学、语言学、声音学、动作学。至于“演说之修辞法”,作者的描述过于繁琐。谈及演说学之种类,则借鉴加藤咄堂的主智、主情、主意三分法,只是进一步细化——“主智的演说学”包括学术的演说、教育的演说、报告的演说、辩护的演说、判决的演说;“主情的演说学”包括宗教的演说、道德的演说、送迎的演说、吊贺的演说;“主意的演说学”包括政治的演说、法律的演说、谈判的演说。

对于演讲者来说,思想、立场、学养、修辞等,那都是长期积累的结果,无法一蹴而就。真正需要训练且可以训练的,主要是声音、表情与手势。据曾被孙中山聘为大元帅府顾问、总统府宣传局主任的刘成禺回忆,孙中山先生自述练习演说之法:一练姿势,二练语气,然后就是“聆名人演说,于某人独到之处,简练而揣摩之,积久,自然成为予一人之演说”。

为何如此强调声调与姿态,那是因为演说本来就带有表演的成分。所谓“演说”或“演讲”:“演,一方面是演述,是把语言经过计划组织地表达;一方面是表演,是态度和姿势的表演。”这里所说的表演,包含舞台感,首先摒弃教师口吻,因听众不是你的下属,不喜欢你的“循循善诱”;其次讲究“场合和方式”,所谓“‘对什么人讲什么话’,这是一个必要的原则”。

1940年重庆生活书店刊行孟起著《怎样演讲》,与孙起孟《演讲初步》(上海生活书店,1945年初版,日后有1946、1947、1948年等重印本),其实是同一本书,开本及页数不同,但都包含引子、演讲的意义、演讲的训练、怎样“演”、怎样“讲”等五部分。作者很有演说经验,娓娓道来,要言不烦。谈及“演讲的意义”,作者称:“演讲这一定名是非常确当的,因为它指出了这一种说话的方式的必不可缺少的两部分——‘演’和‘讲’。” “关于‘演’的这一部分,我们可以提出‘手势’、‘身势’两项来研究;关于‘讲’的这一部分,我们第一应该研究‘怎样处理讲的声音’”。这些都还是泛泛而谈,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下面关于面部表情及手势的处理方式,方才显示作者的实力:

若是人数多了,场合大了,需要演讲这一方式的时候,那便不能单靠面部表情,而大大有赖于身势、手势。为什么呢?假定演讲者朝对几百人、几千人的听众,作一些面部表情,试问:听众是否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得清楚呢?

这是真正的经验之谈。在没有摄像机及现场大屏幕的时代,稍为大型的演讲,演说家的手势,远比面部表情重要。这也是很多演说学著作所配插图,多重在手势的缘故。

其实,影响演说效果的,除了声音、姿势,还有心态。你到底是讲给谁听,演说者须心中有数——听众是国务院总理还是青年大学生,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是假的。诸子时代的百家争鸣与游说诸侯获取功名,说话口气肯定不一样;汉唐草创、宋代开始制度化的经筵日讲,与清代地方官每月两次举行公开集会,给百姓宣讲圣谕,也都立场迥异。采取仰视、俯视还是平视的演说心态,不仅涉及内容设计,也包括声调与手势。这种心态上的变化很微妙,只能自己体会,很难在通用性质的“演说学”著作体现。一般而言,书籍所传授的“演讲术”,都是针对普通大众,采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不管是群众游行还是乡村集会,是学校演讲还是商业营销,其实都在努力把握群众心理并因势利导。有一点值得警惕,演讲的场面越大、听众越多、情绪越高昂,理智必定相对降低;而演讲者为取得更好效果,往往是“多说情感的话,少说理智的话”

无边的“国事”与“有声的文学”

要问演说到底有多大作用,上述袁泽民“指导政府”“警醒社会”的回答很提气。可那是站在民间立场或知识分子角度,才会如此笃定;若是你大权在握,未必允许人家借政治演说煽动民众。晚清思想启蒙大潮中,如初刊1907年《益森画报》第五期的《厮役演说》【图2】,讲述京师振懦女学堂门口一女仆演说“阅报之益”,或光绪丙午年(1906)八月《星期画报》第2期上那则《女学传习所开学》,讲述晚清重臣端方在女学传习所开学典礼上致辞【图3】,这些各方都能接受。宫本外骨《明治演说史》介绍明治时代爱国志士的怒吼,以及警察厅解散演说聚会引起听众骚动,那些文字及图像,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可谓心有戚戚焉。

图2

图3

从晚清官民无碍的提倡演说,到北伐后国共两党分道扬镳,演说日渐介入现实政治,难怪当权者心存疑惑。不再是传统的“宣讲”,而是表达公共意见的“Speech”,重心及立场从官府转为民间。这其中,国民党总理孙中山是个关键。演说乃孙中山的特长,也是其提倡革命、募集经费、动员群众的主要手段。1924年5月30日,正在广州养病的孙中山,应上海《中国晚报》的邀约,在广州南堤的小憩俱乐部,对着留声机进行演讲。此演讲被制作成三张每分78转的胶木唱片,其中包括两张国语版,一张粤语版。

不仅孙中山,连他的追随者也都格外重视演说。原因是:“民十六年国民革命军出发广东,其所以能处处致胜者,一部分的力量,还得要归功于它的政治部宣传的力量。时至今日,演说学在学校中已列为一种重要的科目,各校的演说和辩论的竞赛,已经惹起社会上一般人的注意。”

同是演讲集,普通读者关心“无边的国事”,而掌权者则希望集中在政治论述。领导每天都发表“重要指示”,宣传部门尽可不断印行,只要不强求一律就行。可党务人员不这么想。汪励吾编著《实验演说学》(1928),论述演说的目的、常识、方法、效用等,共57章,250页。此书前有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胡汉民题签“理足辞工,感人者大”,后有中国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宣传部长陈德徵序,强调“汪生励吾,于受党的训练之余,更致力于演说”。如此排场,难免招人嫉恨。不过,党务与演说的关系,确实值得一说。该书《自序》称:“演说为人类今日必备之学识,其关系之重要,已为世之识者所公认。泰东西各国人民对于演说之狂热,几如一种流行病之不易遏止!”其中第五则“演说与革命”,专论“中国国民党三民主义的国民革命与演说的关系”,坚称“三民主义所需要的口头宣传者,非具有诚实、热烈、克苦、廉洁、无畏……的精神,是不配的!”读书后王广荫《跋》,方才知道此君有好几个党务方面的头衔,虽位置不高,但立场十分坚定。

都知道演说不仅传播知识,还可以发动群众,积聚力量,成为重要的政治斗争工具。推行党化教育,追求舆论一律,拒绝不同政见的演讲,成了国民政府重要的执政理念。一直到抗战全面爆发,出于发动民众的需要,言路逐渐放开,国人终于可以公开谈论“国事”了。“我们只要想一想茶馆酒楼里贴着‘莫谈国事’条子的时候是怎样一番光景,现在乡村角落里都有时事演讲或是宣传队的足迹时,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便可恍然了。”此前屡加限制的政治演说,这回得以自由绽放。正如孙起孟《演讲初步》所说:

神圣的抗战为我们解除了不少的束缚,在大家的不经意间,为我们冲破了说话的禁忌。许多以前想说而不能说的话,现在都说出来了。许多以前不说话的人,现在也说起话来了。抗战带来了说话的解放,而说话的解放对于抗战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安徽省休宁县人孙起孟(1911—2010)乃现代中国著名的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因长期专注于民众教育,擅长撰写小册子,孙起孟对于通俗读物以及演讲的文体很有体会。比如,在《演讲初步》第五章“怎样‘讲’”中,孙起孟分三方面谈论“演讲和写文章有什么不同”:“演讲词中材料的篇幅分配比较文章要自由一些,可以不如作文那么谨严”;“文章里除掉必要的条件下,是要避免重复;演讲词里‘重复’却成为一个有力的工具”;“演讲词里需要极清楚的条理,这是文章里不一定特别着重的”。这些都是经验之谈。尤为难得的是,作者对于“演说”作为一种文体充满自信:

作者曾在一本小册子里提出过“口头作文”的主张。……“出口成章”,原是一句赞美长于文才的话;现在我们要把这句话作为写作的一个最低的标准。“文章”在那里做呢?“出口”便要做;而且也只有这样做,作文才获得一条平坦的踏实的途径。

在孙起孟看来,演讲词之浅俗以及接近口语,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一种自觉的文体选择。

作为声音的“演说”,因事先撰稿或事后整理,可作为出版物广泛传播。但在一般人心目中,这印在纸上的演讲稿,与那些苦心经营的“文章”/“文学”,还是有很大距离的。只是随着各种名人演讲集的刊布,读者“虽足不出户,而当代英豪之謦欬,仿佛可闻”;且因各稿认真经营,其“文笔皆畅茂真朴,文体则新旧兼备,并可为学文之助”。到了四十年代,任毕明著《演讲术·雄辩术·谈话术》时,强调文化普及“应该从大众的耳朵着想”,若有人问“什么是演讲”,回答应该是:“廉价的宣传品,有声的文学,迤逦生波的流水”。并非所有的演说都能成为“有声的文学”,也并非所有的演说都命定是“廉价的宣传品”,高低贵贱雅俗,就看你的才华及努力方向。

作为文体的演说,若分议题,可以是政治宣传,也可以是批判文章;可以是课堂讲义,也可以是典礼致辞。所有这些,都可能兼及宣传的力量与文章的魅力,就看你会不会经营。君不见,有些精彩演说,因余音绕梁而被长久记忆,既入政治史,也入文学史。以“出口成章”为荣,提倡“有声的文学”,这方面的经典文献,当推朱自清初刊《小说月报》第20卷6号(1929年6月)的《说话》。

1940年,上海纵横社刊行顾绮仲的《怎样说话与演讲》,前后各七章,冠以朱自清《说话——代序》。朱自清此文并非专为顾书而作,但借用过来,颇能道出“演说”成为“文章”的妙处。在朱自清看来,“说话”种类繁多,如演说、讲解、说书、会议、谈判乃至法庭受审等,而与白话文运动关系密切的“演说”,最有可能承继五四文学革命带来的那些“活泼的、精细的表现”。这一假设,使得朱自清谈论作为一种“说话”的“演说”时底气十足:

说话即使不比作文难,也绝不比作文容易。有些人会说话不会作文,但也有些人会作文不会说话。说话像行云流水,不能够一个字一个字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作文的谨严。但那些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却绝非一般文章所及——文章有能到这样境界的,简直当以说话论,不再是文章了。但是这是怎样一个不易到的境界!

所谓“用笔如舌”,说起来容易,真要做到很难。过分追求“出口成章”,可能导致套语套式的大量使用,就像民间歌手的吟唱,有借题发挥的因素,但语料库的储存至关重要。有人急智/机智,说话新见不多,但很能应景。可这只是小智慧,且老是赶场,没时间停下来阅读与思考,说多了,说顺了,也就说烂了。说话须斟酌,写诗要推敲,作文得磨勘,所谓“人磨墨,墨也磨人”——只不过经营的方式不同而已。千万别太迷信“我手写我口”,好的演说,那种“行云流水”,其实是千锤百炼的结果。

不管你是写后讲还是讲后写,是一挥而就还是经过修订与润色,只要能兼及阅读与倾听,就是成功的“有声的文学”。如章太炎上海讲中国文化、胡适天津说国语文学、鲁迅广州辨魏晋风度、闻一多昆明批特务暗杀等,都是兼及学问/政治与著作/文章。当然,演说而能成为好文章、好著作,除了个人才情,也需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

附记:本文的写作,资料方面主要受益于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日本国会图书馆、中国国家图书馆,以及北京杂书馆,特向以上机构致谢。

本文原载《中国文化》2020年秋季号,篇幅所限,原文有所编删,图片来源于网络,欢迎个人分享,媒体转载请联系版权方。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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