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有个画家梦,他还在书信中留下了许多随手涂抹的作品
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才华常常多面。虽然沈从文没有创作出音乐作品,可由其文章,我们时常能领略到他对音乐的深入认知和真切感触。
首先,他对声音异常敏感,作品中的多处描摹,让人如入山间水边。他也说过:“我不懂音乐,倒常常想用音乐表现这种境界。正因为这种境界,似乎用文字颜色以及一切坚硬的物质材器通通不易保存(本身极不具体,当然不能用具体之物保存)。如知和声作曲,必可制成比写作十倍深刻完整动人乐章。”
除了喜爱音乐,沈从文的内心也始终有个画家梦,在与家人、友人的通信中,他曾多次随意涂抹,无所顾忌地谈画、绘画。他甚至一再表明,自己的创作得益于传统绘画。
沈从文
工资大半买了字帖
除去少年时期大自然的濡染,沈从文实际接触到中国绘画作品,应该是在他早年给“湘西王”陈渠珍当文书时。
当时沈从文管理着四五个大楠木橱柜,大橱里“约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因为无事可做,沈从文便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地取出,挂在壁间独自来鉴赏”。
橱柜里放着的不仅是绘画,还有几十件青铜器与古瓷,以及相当数量的碑帖,这批文物使得沈从文“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认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由此看来,这几乎是中国古代文化对沈从文的一次整体启蒙。
启蒙之后,沈从文各方面的进步,便有了方向。中国书画一源,在书法方面,文书的职务,使得沈从文想要自己的字让人看着喜欢,故下了大工夫。
据他自己说,当时司书每月的薪水是四元。为了占据一个较他人更好的位置,他花了大部分时间去临帖练字。“我那时也就觉得世界上最使人敬仰的是王羲之。”一点点薪水,不乱花,但五个月内他却买了十七块钱的字帖。褚遂良的《圣教序》、王羲之《兰亭序》、一本《云麾碑》、《虞世南夫子庙碑》……还应该有《曹娥碑》,因为他写过,自己常常在一盏煤油灯下,“很细心地用《曹娥碑》字体誊录一角公文或一份报告。”
沈从文的房间中也贴满了自写的字:“每个视线所及的角隅,我还贴了小小字条,上面这样写着:‘胜过钟王,压倒曾李。’”“因为那时节我知道写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钟王两人,活着却有曾农髯和李梅庵。”“我以为只要赶过了他们,一定就可独霸一世了。”——那样的环境下,居然为自己悬起了如此高标。在艺术追求上,从实绩看,沈从文一直有向最高处进发的勇气和勇力。
沈从文的书法 赠郁南册(局部)
写作如绘画 意笔胜工笔
沈从文的书迹当时达到了怎样的程度,还真有明证。1987年,沈从文去世前一年,他的表侄,著名画家黄永玉从家乡怀化博物馆,托人寻到一大张将近六尺的拓片。据黄永玉描述:是沈从文为当年的“内阁总理熊希龄的年轻部属的殉职书写的碑文。”“字体俊秀而神风透脱之极。”“我的好友黄苗子看了说:‘这真不可思议,要说天才,这就是天才,这才叫做书法!’”(黄苗子也是著名书法家)
碑文书写的时间,民国十年,即1921年,沈从文时年十九岁。当年各地饱学之士甚多,书法好的更多,为碑文题写,居然选中十九岁的沈从文,想想那该是怎样的认可。
人们有时会说,沈从文的正经学历,不过“高小”。言外之意,文化底子薄。其实,他20岁去北平闯天下时,中国文化诸方面的根基,已经不能算差了。
沈从文早年当文书时,不仅代上司陈渠珍保存文物,还将“百来轴”中国古代绘画,张挂起来,一一鉴赏。这样积累的根柢,使他在后来的作品中,有时会以古画来与眼前景致相较。
譬如《湘行散记》中,他与一位懂字画的朋友讨论眼前景。当朋友说出清代画家王麓台(即王原祁)时,作者回应:“这一下可被他‘猜’中了。”且听沈从文议论:“我正以为目前远远近近风物极和王麓台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一定看得出。因为它很巧妙地混合了秀气与沉郁,又典雅,又恬静,又不做作。不过有时笔不免脏脏的。”说沈从文文字汲取了中国古代绘画营养,这段即是可靠证明。
汪曾祺也回忆过老师沈从文对他传授写作之道:写作如同绘画一样,意笔比工笔来得高明和引人入胜。沈从文还以宋元以来中国画为例:“这些绘画无论是以人事为题材,以花草鸟兽云树水石为题材,‘似真’‘逼真’都不是艺术品最高的成就,重要处全在‘设计’。什么地方着墨,什么地方敷粉施彩,什么地方竟留下一大片空白……有些作品尤其重要处,便是那些空白处不着笔墨处……”
沈从文用文字在作品中写意,例如《边城》开头的描写,就是一幅精致的湘西山水图。
目前可见沈从文最早的画作,是在1930年11月5日,他与王际真的通信中,留有一幅《水鸟浮江图》。寥寥几笔,意趣尽显。
沈从文在信中附画的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1934年,他回湖南凤凰探望母亲,途中写给新婚妻子张兆和的信中(后来结集为《湘行书简》),沈从文绘有大量画稿。
这些或简笔速写,或蜡笔涂抹之作,可以看作是沈从文见到沿途美景时情不自禁的表达。
沈从文 水鸟浮江图
沈从文的“彩笔”
这些画稿中,有一张“我的船舱一角”。从刊出的画面看,似硬笔勾勒而成的一张近景速写。舱案上,摆着一些水果,一支蜡烛燃着,墨水瓶、书、舱底板散置几册书,一册书名露出,是作者的《月下小景》。沈从文的画作多为速写,线条简单,却展现了他的写生能力,表情达意也很丰富。这幅画就形象地展现了他在途中的寂寞。“我的小船停了,停在鸭窠围。……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他在船中如此给妻子写信:“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单单,一身之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想着远远的一个温和美丽的脸儿,且这个黑脸的人儿,在另一处又如何悬念着我!”
沈从文 我的船舱一角
一月十九日,快到家了。沈从文心情极为温和:“三三,我已到了‘柏子’的小河,而且快要走到‘翠翠’的家乡了!”他的想象又异乎寻常起来:“我到家中见到一切人时,我一定因为想念着你,回答之间将有些痴话使人不能了解。也许别人问我:‘你在北平好!’我会说:‘我三三脸黑黑的,所以北平也很好!’”——这样的“痴话”,也难怪张兆和终于接受沈从文。
沈从文 白楼潭远望 近望
随即,沈从文在一个白楼潭的地方,一张纸分“远望”、“近望”上下画出图来。“远望”是山水之间,略施彩色,山青天蓝。山形起伏,虽只是轮廓,运笔间可见作者的珍惜心情;“近望”山峦矗立,线条粗放,突出山形,如在目前。似乎感觉不足,沈从文再就其中一突出峰及跟前小峰,加以描摹,山、水、屋、树皆以蜡笔涂抹。似乎有光照,几座峰的一面,加暗红色,与绿、蓝交织。树木寥寥草笔,勾出大致情形。在面对自然时,沈从文总不是将客观景物直接照搬,而是对自然有所“经营布置”,显现出他对自然的取舍。
当天下午,临近家乡凤凰,沈从文心情急迫。在给张兆和的信末,他又随手勾勒出几座山形。线条很是畅达,山势显著,别具姿态。图的说明是:“我小船到了一个好山下了,你瞧,多美丽!我想看看这山,等等再写给你一些。”
黄永玉在文章中说过:“从文表叔有时也画画,那是一种极有韵致的妙物,但竟然不承认那是正式的作品,很快地收藏起来……他自然是极懂画的。他提到某些画,某些工艺品高妙之处,我用了许多年才醒悟过来。”沈从文的画,用“一种极有韵致的妙物”形容,确当,也恰如他的文字。如香港学者司马长风说的:“沈从文的笔是彩笔,写出来的文章像画出来的画。画的是写意画,只几笔就点出韵味和神髓,轻妙而空灵。这本是中国文学艺术的宝贵传统。”
仅仅是极有限的引用,相信我们也能充分读出,那文字中流淌的水一样清澈绵长的爱意、温煦、单纯、平和、忧思、谦逊、善良,这应该是所有艺术家魂灵中必备的基因。在沈从文家书这样一个有限的内容空间,他的文字之美与绘画之美相互辉映,而更重要的是,弥漫其中的精神辉光,能够映照我们深部的灵魂,触动我们柔细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