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比张爱玲假语录还吓人啊
| 永 远 别 对 生 活 冷 感 |
看完《第一炉香》,想报工伤。
老实说,原本经过多轮《前度》式营销,再有观看欲望也要萎掉。可看在许鞍华导的话剧版《金锁记》还不错的份上,我多吸两口氧气,还是去看了。
结果发现,之前被嘲的预告片还真不是什么黑红营销策略,电影就是这么疼痛青春。我像看了两个小时盗版张爱玲语录,滚动播放版的。
在影院里看好想笑出声。
原著里葛薇龙来到姑妈家的第一个晚上,姑妈家在办奢靡的晚宴。薇龙说吃了晚饭才过来的,躲到楼上就不打算见人。马思纯可好,大大咧咧地说没吃晚饭,一大口咽下大烧卖,还有两大碟宵夜准备往嘴里塞。
两人开始暧昧,乔琪乔的妹妹劝告葛薇龙:你知道混血的男孩子多少有点阴沉的,甚至都有点丫头气。接着,彭于晏就套着单薄的无袖开胸马甲进屋,肤色黝黑,满脸正气,腱子肉呼之欲出,大膀子浑圆健壮,拿起香槟酒瓶杂耍。
网友吐槽:像从夏威夷度假回来的西部牛仔。如果套上白头巾就能做咱黄土高坡上最壮实的崽。
许鞍华选的演员,实在太健康了,张爱玲写的人,可不会有这种健康之美。于是你都没法明白这些壮硕的灵魂是怎么堕落的。
处处小心、步步为营的葛薇龙,被演成大大咧咧的失足女,傻白甜。想娶个长期饭票,换地位和钱的乔琪乔,成了油腻耍滑的健美小伙。
能做到每个表情都用力过猛也需要天分。马思纯版的葛薇龙是憨厚的失足女青年,对《第一炉香》对误读,全展现在她的脸上,她造作的害羞、快乐、痛苦,都无法展现一丁点博弈和算计的成分。
张爱玲的小说,没有纯粹的好人。
薇龙和乔琪乔结婚,不全是因为爱。一来是因为女人的选择本就少之又少,哪怕念过书,出门能赚那一个月几十工钱在这也不禁用。再来是对女人处境的恐惧,姑妈三番四次旁敲侧击,你在我这风流场合混过,就无法过上海的小日子了,别人不可能像原来那般看你了。
薇龙选择乔琪乔,半是真心、半是扭曲的自怜。
我想是马思纯的日子过得太周正和富足了,没办法理解薇龙的选择和欲望,所以只好将她理解成扭捏作态的失足女,将角色原本的欲望抛弃了。更可怕的是许鞍华没一点想指出错处的意思,把它当成小时代来拍。
彭于晏为角色瘦了好多,连下巴的棱角都尖了,可那一身蓬勃的腱子肉还在,你让他演混迹海滩天天换dating对象的浪荡子还行,可真不像瘦弱,没有血色的乔琪乔。
原著里的乔琪乔是极为阴沉的人,是因为他的混血儿身份。
在港英统治年代,他活在传统大家族里边,却是一个不中不西的人,两边都不受待见,夹杂在两边文明之中,找不到来处和去处,浑浑噩噩度日。可电影里,他的堕落是种自我选择,是因为享乐与性欲。苍凉的故事就完全失效了。
许鞍华明显没懂这两个重要角色。
后果就是,马思纯和彭于晏都患了现代矫情病。尴尬程度可以让人在影院地板挖个浅水湾。特别是在最后半小时,听马姐的念白简直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这两人,美得太过健康、太过壮硕,连肤色都像在阳光下烤过,可张爱玲写的人,都是冰凉的尸体,她写的所谓的大团圆结局,都是恐怖故事来的。
比较值得推敲的,竟然是以往一脸正气又无欲无求的俞飞鸿演的姑妈。姑妈是游走在风月场合的深山老妖,靠吸食新鲜男女血液勉强活下去,俞飞鸿抓住了姑妈的麻木不仁和幽深欲望。
为数不多值得称赞的改编,也都和姑妈有关。小说里没明指的,电影用几个沉默的镜头说了。
当姑妈观新人婚礼,记忆回到几十年前, 她跪在地上给主母敬茶,她小心翼翼活着,精神逐步被埋在深宅的坟墓,后来得靠贩卖皮条生意苟延残喘。
女人被戕害过了,反过头来戕害女人。女人被古老的文明拖进坟墓,而她的尸身仍在吸着后来者的骨血。这处改编,大概是唯一符合张爱玲原意的。
因为有杜可风的加持,电影里拍出热带幽深的景致,白色的大宅掩映在幽绿色树影中,太悠闲美丽雅致了,偏偏张爱玲把这座房子写成一座坟墓,“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张爱玲对姑妈大宅子不中不西辛辣的讽刺,也都没展示在电影里。
好多年前许鞍华拍《倾城之恋》,口碑也大型滑坡。她老在死磕张爱玲,可每次拍完都得挨骂。
演白流苏时的缪骞人,不像她自己,也完全不白流苏。白流苏想靠婚姻扭转命运,但缪骞人演得很清心寡欲。周润发演的情场杀手,多情有余,可心机不够。许鞍华老将张爱玲拍成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
《第一炉香》和《倾城之恋》的故事,都是从女人出走开始的。葛薇龙在香港念书,原意是做个新女性,找个大学同学结婚,过小日子,可最后,她又被拖回恐怖的旧路。
许鞍华不懂张爱玲写的疯女人,所以只能拍她们为爱情发疯。他们的情爱拍出来,都是空洞的符号,对人物懵懵懂懂,不得要领。
文学史里对阁楼上的疯女人的定义,原型来自《简爱》,被丈夫困在阁楼的妻子,一把火烧了房子。近一百年以后张爱玲写小说,遍地都是触目惊心的疯女人。《金锁记》的曹七巧,《半生缘》的顾曼璐,这些女人为了家族的生存嫁了个瘫痪的/卑劣的男人,后来又将她们周边的人全拖进坟墓里去。张爱玲在《谈女人》写道,中国的坏女人其实都差不多,因为女人的处境都太相似了。
这些疯女人是古老文明的墓碑上边血腥的瘢痕。
张爱玲写旧时代的女子,说她们都是失踪的:“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过一个衣架子罢了,中国人不太赞成太触目的女人。”
虽然张爱玲成了大众作家,可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大众情人。
她小说里几乎没有完全的好人。哪怕少见的善良的男人,也有优柔寡断的毛病,而女人都不是单纯的恋爱脑,女人的头脑里,生存是最重要的。她们看起来孱弱,却个个犀利。
如果大家将她的小说读一遍,还都爱她,那才是稀罕事。毕竟人心一般都恋慕光明、暖和的东西。喜欢她却是太寒冷的体验,像看锦衣上的跳蚤、虫虱,近乎残忍美学。张爱玲的小说和同时代的鼓舞小说完全不同,后者企图将人从烈火之中拉扯出来,而前者恰恰要将人扔到烈火里去,指认可怕的病症。
我看过/听过许多人对张爱玲的评述,作家,评论家,写文学史的,可真正觉得入骨的,是戴锦华与孟悦合著的《浮出历史地表》里的评语:“张爱玲写的女人,就如同被遗忘在解放了的巴士底狱的地牢中的死囚。” “她们是被古老的文明谋杀之后,借尸还魂的母亲/女人的躯壳。”在她的故事里,“只有女人的表象,没有女人的肉身”。
她的作品里边,有自私的男人,自私的女人;现代人的疲惫感,虚伪的婚姻关系,甚至疯狂的性报复和乱伦。回看她写的《烬余录》,才明白她笔下的人物为啥都有点病态,他们都罪孽地、不够健康地生存。
她写普通人在沦陷区颠沛流离,同学躲在防空洞里,每天都有病患死去,外边在轰炸,学生情人一整天躺在床上,醉生梦死。似乎情爱像毒药和麻醉剂一样发挥药效,现实主义的疼痛就察觉不到了。
许鞍华显然没搞懂张爱玲的核心魅力。
她们俩的创作都与人的困局有关。路向却完全不同。许鞍华是现实主义的小地图,沉默的、不动声色的,她去拍平凡人的痛楚,就很能出彩。
偏偏张爱玲是幽深的死墓,有诸多有血无气的死灵,死墓边上浪潮翻涌,哪怕仅站在浪边,都要被卷进去的。许鞍华其实对人生还有些暖意,她对失败者常常动情,可张爱玲的小说都是坟墓,她是冷眼又毒辣的人。
倒是如今,人们只想要摘取张爱玲轻巧的美丽,要利用她营造的氛围,将那些最珍贵的、但苦得瘆人的味素剔除干净。她早早就被伪语录和营销号改写了,将它裹成精美工业糖浆药丸硬塞大家嘴里去。《第一炉香》,也不过是精装版的盗版语录罢了。
内容编辑:F,补觉去了
[Miss F ]
和你一起收集生活灵感
业余观察繁华世象
原文首发于《新周刊》旗下公众号“F小姐Miss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