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诗人张子选:我只是替你多爱了一夜人间
比兴有什么道理?人想人有什么道理?一个个星球,排放在一起,就能自洽成宇宙,又有什么道理?
道理讲不通了,才有诗歌吧。
他的每一句诗,从远处听,都在无相忏悔。
以忏悔来治愈。
英年早逝,会加大一名诗人“不朽”的几率。
比不朽更慈悲的,是让他带着才华的咒语,慢慢写着、好好活着。
01
“失踪的诗人”
藏族传说中,人死后,可以把自己的灵魂寄托给树、草或动物。
张子选二十多岁的时候,提早做了这件事。
他和初雪一同打坐,与江河一道诵经。和几只羊一起啃食着岩石上的阳光,和两匹马肩并肩去拉萨。他还和一群秃鹰飞过九月,想象着另外一个自己,在许多年之后倒地,变成它们美味的猎物。
寄魂之后,肉身轻盈。他什么都没有,却觉得圆满。
那被禁忌的爱情,他的姑娘,他的月亮,就挂在天上。有时候他身边一颗星星坠落,使天空更空。
再空也是他的天空。
他流浪了很多年,写了些诗。曾被称为“西部诗人中的骑手”。那个方便指认的标签,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为诗狂”的氛围里,非常有效。他再腼腆,也应该有过振臂一呼的飒爽时刻吧?
出了几本诗集后,他却不见了。成了一个“失踪的诗人”。那些诗歌,散落在他之前出版的几本薄薄的小册子里。被大部分人遗忘。被一小撮人传唱、抄写。被更小的一撮人寻找,悬赏捉拿几十年,一直没有归案。
对很多固执喜欢他的人而言,他的道身坐化在西域。肉身在人间下落不明。
这些浪漫化的想法是有绑架力的。成为英年早逝的法国诗人兰波,或成为海子,会加大一名诗人“不朽”的几率。
比不朽更慈悲的,是让他带着才华的咒语,慢慢写着、好好活着。
02
精神荒原
一个武林高手,在一场不曾宣扬的格斗之后,神秘消失。任人以各种姿势怀念。
无论豆瓣里的文艺青年和线下的粉丝团怎么诱惑,张子选坚持不出现。
“心头不肯暴露的是伤,手里没有武器的是王”。
拉开北京五环之外一间体面的出租屋的窗帘,这个清瘦的男人拿到了自己诗集的校样。出版方把首印册数告诉了他,他有些吃惊。
“这年头还有人读诗吗?”这个问号一直在,从没有拉直。
巧合的是,“诗歌”这个在日常生活视野中几乎消失的词,同一天变成了热门。一名诗人被怀疑名不副实。反对者说,“孩子在办公室门口撒了一泡尿”之类的并不是“诗歌”,而是“被诗歌”的权力安排。支持者说,这首诗“中国独此一份”, 看不懂的人没文化, 应该羞愧。
张子选,生于1960年代。诗人、编剧。主要作品有《阿克塞》《西部故事》《超现实村庄》《东方情绪》《藏地诗篇》等系列组诗。出版有著作多部。担纲《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见字如面》等文化综艺主创编剧或总编剧。现居北京。
这天,一名音乐人和一名电影人去世,一个海外无版权影音字幕翻译团体被查封。
人们同情、愤怒,和怀念交织在一起,把一片精神荒原,变得更荒。再荒也是他们的荒原。
说什么好呢?我们自己就是这荒原中的一粒沙。
说什么好呢?谁能给文化定价?
什么是诗歌。抛开新闻中受争议的,那些语言没有过关,或与意境毫无关系的作品,到底是诗吗?
古人珍惜的字、词和音韵,对今人有没有有意义?我们有没有被过誉、或被埋没的诗人?
奇异的是,每隔一两年,我们都得面临这种讨论。而每次讨论,都像是第一次讨论。争吵、喧闹,从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最后忘了到底要说什么事。
从头讨论真太累了。惹不起,竟也躲不起。
望向窗外。他又一次感到无语,如柏油马路下被沥青包裹着的一粒石子。
这天,只是中国当代文化困境中普通的一天。也就如他笔下的世上一日:
有些时光,在世上,我只想与内心,无悲无喜地共度
遥忆藏北,曾于长花短草、暖阳微风中如常小憩
事实上 那也是我
目送正在游历今生今世的某个自己
渐渐远去
3
爱与诗意
同在北京五环外。几年前的一个春末,我第一次遇见张子选。
他被我们共同的朋友刘宇拣选,从深圳到北京,做当年的国民综艺《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的题库。
我也在题库组,顺利成章共用一个办公室。他看着洁净、精致。低低的帽檐,压不住眼底的骄傲。
那种骄傲,或者是经历的烙印,或者是一种天生气质。唯一能跟西北大汉挂上钩的,是嗓门大,笑得豪迈。口头禅:“行了吧你”。
下班后偶尔一起吃云南米线、聊文学。
一次,我说在中国古代文人诗里,少有明朗的情感。不提“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痴情,连“投之于木瓜,报之于琼瑶”这种对等的相悦也少。
《诗经》与汉乐府之后,中国文人词人对情感的表达走向了两个方向。一脉花间艳遇,朝云暮雨。一脉含蓄隐晦,感伤浪漫。
他说:深情还在,活在民间和少数民族文学中。他自小在靠近甘、川两省藏区的陇南长大。父亲是当地国营运输队的领导,家里从小就有南来北往的客人。这些人喝酒,喝嗨了唱“花儿”。
他讲起甘肃“花儿”、山西民歌和陕西的“信天游”。
“白衣白裤白绣鞋(读 hái),好像白蛾蛾扑进哥哥的怀”。
纯白的颜色,掩藏不住一个惊心动命的主题:爱如赴死。因为白衣白裤白绣鞋,是旧时年轻女子披麻戴孝的样貌;而“白蛾”即灯蛾,性喜趋光,常常上演扑火殉情般的惨烈殒命景象。一身白的妹妹,如此清醒而又豁得出去地响应着情哥哥的起心动念。罗密欧与朱丽叶,哪有这样的决绝?
比兴是古代诗歌从《诗经》流传下来的修辞手法,在民歌中常用。《诗经》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女子青春正好。到了“桑之落矣,其黄而损”,已是暮年。在民间口语中,“比兴”更直接、热辣。
有一次在河西走廊,他听到有人唱歌。
“天留日月草留根,佛爷留下的是一卷经,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
直面与诘问,让他哑了。
比兴有什么道理?人想人有什么道理?一个个星球,排放在一起,就能自洽成宇宙,又有什么道理?
道理讲不通了,才有诗歌吧。
在民间文学的营养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有时雅致:
浅雪长坡。一切都还未经说破/骨血为马。生死也都不曾抵达
有时迷惘:
马马马,盲婚哑嫁/隔山互念、遇水相忘的亲亲的/咱俩
有时戏谑:
璎珞男子、白银女性/往事喊你应还是不应/爱情打你疼还是不疼
他念起自己写的诗。只言片语,我听得发呆。
我不大写诗,文字实践让我早已明白情诗之难。情诗举目皆是,再热烈的情感,也躲不过陈词滥调。爱的诗性表达,更需要词语不断分裂承重,需要内心深处的不屈服。
“我爱你吗”“你爱我吗”,人们谈论爱情,是或者否,似乎真有选择。子选不一样。
他是个大痴人。他是“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的辽阔藏北的纳兰性德。
他是“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的北京朝阳的央仓嘉措。
像他来到题库组的办公室一样,他就是被选中来人间为爱情放歌,他只问:
怎么办?
在央仓嘉措的情诗中,“情身”与“道身”一体。爱情、诗歌,都是修行的一部分。
在子选的诗中,大部分诗歌都可以读成修行。
禁忌,反而是通向觉悟的法门。
他对爱情的询问,一如修行者对道的追问,对佛的追问。
怎么办?知道你在牧羊,不知你在哪座山上
怎么办?知道你在世上,不知你在哪条路上
怎么办?三江源头好日子白白流淌
怎么办?我与你何时重遇在人世上
民间歌谣的影响,藏地神秘主义与万物有灵的气质,构成了他诗歌独特的底色。
有时我远观近视,发现自己
仍乐见诸般事物中,疑似皆有你的影子
如静流捧花、幼兽眠草
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
亦如菩萨,久久凝神于
一个人一无所求的祈祷
4
旧时胡笳 吹疼天涯
在一个匮乏的时代,诗人何为?
德国诗人赫尔德林在哀歌《面包与葡萄酒》中问。
海德格尔给的答案是,吟唱着探寻远逝诸神的遗迹。
在子选的眼中,无论有多少高楼大厦、似锦繁花,如果与灵性割裂,还是一样匮乏。
我说:别压箱底,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
他说:都丢了、扔了。
为什么决绝?我不解。
留着干什么呢?他白我一眼。你说谁要看?
再问:你为什么总是写马,白马、黑马、各色马,却很少写汽车?
他说:一百辆汽车,也比不上一匹马。
为了谋生,他曾在深圳和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做各种工作。他做过编辑、导演,真实开过服装店,设计过玩具。他在大城市生活的时间,远远比在阿克塞牧区和西藏流浪的时间长。但城市,始终没有能够在他的诗中占一席之地。
在他诗歌创造的心灵场域中,马是他“异族的兄弟”,月亮、青草、白塔、喇嘛、羊和牧羊姑娘,互相映射、互相依存。诗人,不凌驾于任何物种之上,而只是它们中间的一个,互相确认对方存在的质感。
大自然中的孤单,与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生出的不一样。
这种辽阔,让他的诗歌超越了中国西北偏北的方向,超越了一般诗歌中情绪起起落落的循环。评论者把他称为“西部诗人”,其实只是一个地域坐标,反而让人误会了。
在子选最好的诗篇中,有时会让我想起里尔克。
给云腾出一块天,由它聚散
为马让出一条路,任其走远
…………
这个世界啊,我因何在此
有些高度,人只能仰视
念天地之悠悠,青草曾无声地拂过狮子们的脸
一万年何其修远,常又像是刚刚逝去的昨天
里尔克在《致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中,这样歌唱:
尽管世界变化匆匆
有如万象之流云,
但一切完成了的都将
返朴归真。
你这奏着七弦琴的上帝。
没有看透痛苦,
也没有学会爱情,
凡是在死亡时远离我们的,
都不曾揭开面纱。
里尔克歌中那个“上帝”,在张子选《转经》一诗中,成了僧人、喇嘛、男人女人,成了累世无尽的自己。成了吐蕃古歌中根本不提“痛苦”与“爱情”字眼,却总让人骤然想起的那十六个字:
吾有一事,生死与之
只为遇汝,亲赴斯世
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写的诗是直觉的,初心直接出离无明。
过了不惑之年,在城市生活的年月中,他承受婚姻、承受谋生的重量。往事在“欲语”与“还休”中挣扎。
他的诗更加深沉、智性。他开始坦然于把自己生活的一角放进去。坦然于承认:因果尚在经世途中。这时期的诗,也可以看出西方象征主义诗人的影响。
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词汇量。以他的阅读量与思考,他应该有能力拓展自己的诗歌表达。据我所知,他也在一直琢磨手艺,没有停过。
但也许是个人选择,新生活没有太多进入他的诗歌,完成诗意的转化。
5
无相忏悔
“你”和“我”,有特指吗?我不止一次问张子选。
每次问,仿佛把他绑在凳子上严刑拷打。他却闭着嘴巴,水米不进,也不说话。
其实,诗中已有答案:
(我)既是执灯者、煨桑者、化缘者、布施者
也是诵念者、默心者、成就者、落败者
或许还是失亲者、苟活者、投胎者、转世者
祈祝者、还愿者,甚至嗔痴者、执念者
“我”有多少身份,“你”就有多少身份。
你可以笃信这人间应该大家都在
也可以推论这世上其实基本无我
然则,当我是我时,你会是谁呢
况且,何人何事哪堪参破:遇到又如何。
追究只是能满足好奇,对理解诗人与诗歌,没有太大意义。
任何写作,都要处理个人与生活的对峙。他只有不断写诗,才能找回“你”,并找回那些寄居在树上、草上或动物身上丝丝缕缕的自己。
他的每一句诗,从远处听,都在无相忏悔。
以忏悔来治愈。
任何写作,都以对抗死亡为野心。
于他,却不必了:下一辈子,你若不在,枉受轮回。
同理:诗若不在,枉受轮回。
诗歌的光芒,微弱就微弱吧。终会有人看见。
如果最终没人看见,又怎样呢?
比忧伤更忧伤,比疼痛更疼痛,他都已经历过了。
寄魂这件事,在他生前就发生了。
疑似他诗中所言:我只是替你多爱了一夜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