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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超越痛苦人生

Image 2021-07-07

原载《学术评论》,2020年第6期

与研究对象同呼共吸——读航宇的《路遥的时间》

文丨 王兆胜

路遥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他深受读者喜爱,是目前受众最多的当代作家之一。然而,对路遥的研究却一直很不够,我们的文学史和研究者很难走进他的世界,即使有研究也显得比较“隔”。航宇的《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7月版)值得重视,它离路遥很近,与路遥同呼共吸,从中可见心灵与精神的共鸣,以及美好的知音之感。

如同手足与胜似手足

对“手足”之理解,中国文化最为透彻。它既表示对于己身的重要性,又是情感亲近的比喻,所以用“手足之情”喻兄弟感情。航宇不是路遥的手足,也不是他的兄弟,然而,从《路遥的时间》这本传记来看,他无疑是路遥的“手足”,不是手足却如同手足,更胜似手足。这就为作品带来了别样的特色。

一是同事关系。作为同事,航宇和路遥同在作协工作,又是上下级关系,还住在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因此,航宇对路遥知之甚多,不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日常生活,他都能如数家珍地将路遥的事情一一道来,极得地利之便。可以说,由航宇书写路遥,可以看到:一个同事眼中的路遥,有着怎样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创作成就、审美趣味,特别是面对单位众多同事的不同看法。

航宇和路遥的父亲

二是知己好友。航宇与路遥住得很近,当时航宇还是单身,结婚的路遥成为航宇单身宿舍的常客。传记多次写到路遥自觉不自觉在饭后甚至深夜,有事无事到航宇宿舍闲逛神聊,有时敲门,有时不打招呼推门而入。路遥到了航宇房间,有个习惯性动作,直接往床上一躺,一支接一支抽烟,还将烟头旁若无人地随意扔到地上,比在自家床上还随便。有时两人聊到深夜,路遥肚子饿了,就向航宇要吃的,实在没现成的,他们就煮小米粥,充分享受美好的夜生活时光。他们是无所不谈的朋友,当路遥接到白烨发来的已经获得“茅奖”的消息,就急不可待跑到航宇房间,希望与朋友分享喜悦。因此,由这样一位好友写路遥传,意义非同寻常,是那些与路遥接触不多或根本没有接触的人无法比拟的。

三是住院陪护。路遥生病住院,真正陪护在身边的既不是妻子女儿,也不是父母亲人,连自己的弟弟妹妹也只是去看看,小弟九娃只做过短暂陪护。真正长时间陪护路遥并全力照顾其生活的是航宇,一个“不是兄弟胜是兄弟”的局外人。路遥患的是传染性极强的肝病,作为没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航宇似乎责无旁贷甚至义不容辞担当起照顾路遥的重任,这是十分难得也是令人敬重的高尚品质。这就增加了这本传记的份量,也使它变得弥足珍贵,因为在路遥的整个人生特别是住院期间,没一个人能像航宇这样,距离路遥是如此之近——可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呼吸、体会他的心跳。航宇在书中这样表达自己与路遥的关系,以及他甘愿陪护的原因及矛盾复杂心理:“我跟路遥仅仅是朋友,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之所以在医院陪他,是因为看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医院,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尽善尽美,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那么如果我有良知,就不应该在那里袖手旁观,否则还算什么朋友?然而,他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如果家属追究起责任,我就得全部承担,照单全收。我一再这样时时刻刻地警告着自己。”以“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作为本书的核心词,充分显示了作者航宇的金不换品质,也将本书的价值提升到“怎么评价都不过分”的高度。

路遥在西京医院病房

古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路遥可能会像其他人一样,希望有亲人陪在身边,最好有妻子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有兄弟的“手足之情”;然而,除了不太明理懂事的小弟有限的陪护外,主要是航宇——这个外人不离不弃。这既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安慰。从此意义上说,航宇笔下的路遥也就值得高度关注和研讨。

对真实路遥的如实展示

不是亲兄弟,航宇就不会陷入“手足之情”的困扰,而始终保持一份距离感和理性清醒;有“手足情谊”,又能令航宇处处用心、感同身受,充分体会路遥的处境及其心绪。因此,陪伴着路遥走过最后的日子,在那些异常艰辛甚至步履蹒跚踉跄的脚步中,航宇和路遥一同受难,甚至承受更大的心灵压力和精神痛苦,于是他的记录、观察、发现与判断无疑是十分难得,也是异常的重要和珍贵的。

首先,路遥的日常生活起居、习惯、爱好、情绪变化等,点点滴滴都变得如金子般珍贵,在本书中,它们如一颗颗水滴一样映照着大千世界的丰富多彩。众所周知,对于路遥而言,他依靠作品说话固然重要,因为这是唯一能长久生存甚至留存的文本;不过,另一方面,作者的生活、语言、行为、向往等也是非常重要的,这是进入和理解作家内在世界的通道,也是理解和解读作品的钥匙。对于注重作品的研究者来说,从路遥的创作入手固然可常读常新,但关于他的生活轨迹和日常点滴却是有限的,有时甚至是暂时和转瞬即逝的。在其他学者的传记、人们的生活回忆中,当然也有不少路遥的日常生活光影,这让我们可见路遥的一些光彩片断;然而,从生病、住院,到治疗和去世,路遥这一段非常重要却充满“低沉”和“晦涩”的日子却少有人知,更充满各式各样的说法和阐释,这成为路遥的一个停摆期,航宇的传记就为我们补上了这一课,许多生活细节和片断完整清楚,甚至比以往路遥在创作时期显得更加分明。因此,欲了解路遥病后情况,不得不读航宇这本书;欲透视路遥的生活习惯、性格特点、人际关系、生命历程、心灵世界、精神风貌,也不能不读航宇这本书。说本书是关于路遥日常生活和人生哲学的宝典,也是可以的。

路遥在铜川煤矿

其次,对于解开路遥日常生活、文学创作、心灵世界的矛盾纠结,特别是一些长久困扰人们的重要重大问题,这本书功不可没。路遥虽算不上一个矛盾重重、有许多难解之谜的作家,但一些问题也常让研究者难以理解和阐释。在航宇的传记中,不少地方让人豁然开朗,也起到释疑解难作用,因为航宇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和解释问题的基点和方法。如路遥《平凡的世界》一书前后写作、出版、获奖的情况,在航宇笔下有较为详尽的说明,在圈外人只看到小说的无限风光,殊不知它的难产、受难甚至受辱,还有作品背后的学术误读,以及广大普通读者的热爱。其实,从传播与授受的角度看,航宇披露了《平凡的世界》背后的极不平凡,甚至有些惊心动魄与奇特诡异。又如关于路遥获奖后,由于囊中羞涩,连到北京领奖的5000元费用都是在火车临行前,由弟弟王天乐送去的。对此,航宇予以否定,认为根本没有这回事,为此他还专门向路遥本人求证过,得到的也是否定答案。因为从买票到送站一直都是航宇做的,他那天根本没见到王天乐去车站送哥哥,更谈不上到车站送钱一事。还有路遥与妻子林达的感情,航宇在本书中提供了两个细节:第一,路遥住院期间,妻子林达只来过两次;第二,路遥与妻子林达的态度形成鲜明对照,一个“无情”,一个“有情”。航宇写道:有一天,林达来医院看望路遥,他借故离开,回来时护士对他大动肝火,质疑他:路遥病得如此严重,怎么还允许他给文学爱好者签名?当航宇到了病房,问起路遥,才知道闹了天大的笑话。原来,让路遥签名的不是文学爱好者,而是他的妻子林达,是林达特地来让丈夫路遥签署离婚协议的。对此,航宇非常不解,并在路遥面前大发不满,路遥却表示:“既然我们已经生活不到一块儿了,那么何必还要这样勉勉强强地在一起生活,我觉得长痛还不如短痛。这个事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林达跟我这些年也确实不容易,人家可是大城市里的人,跟我绝对不一样,经历的苦难比我经历的少,她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和奋斗目标。年轻时在延川插队,也确实帮我解决了不少困难,那时候我是一个穷光蛋,要什么没什么,家里的光景过得一烂包,人家那时没有嫌弃我,还用她自己省吃俭用的钱供我上的延安大学,从这一点上,我还得感谢她为我做出的牺牲。现在的关键是她想回北京,跟她一块儿插队的北京知青,有好多人已经回去了,而且她也非常想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能太自私,应该成全她。而更重要的是,你看我现在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说不定哪天就见马克思了,某种程度上也是害了人家。再说,林达好不容易在北京联系了一个工作单位,我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西安了,那就高高兴兴地让她走。”这是一段长长的漫谈,也有点自言自语,仿佛是路遥在回忆往事,其中有知足、有理解、有善良、有宽厚、有爱恋,最重要是有一种男人的胸襟。问题是,听了路遥的话,航宇这样评价:“对于路遥在病床上的这种豁达,善解人意,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我也搞不明白内在的深层含义。既然路遥是这样的态度,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对这样的事情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沉默。”最重要的是,路遥虽能理解妻子的“决绝”,但航宇却说,“这无疑对他是一个沉重打击”,从此,“路遥对自己的治疗也开始敷衍了事,甚至没有耐心,而且还专门让远村到医院去了一趟,把孩子托付给远村照顾”。航宇的这些描写较好地解释了路遥与妻子林达的情感纠结,也说明为什么路遥在签订了离婚协议书后,身体状况开始陡转直下,因为他从内心已放弃了希望和治疗。

路遥与林达

再次,本书还直言不讳路遥的局限与不足,并不“为尊者讳”,这一点也非常重要。如航宇说:路遥是个非常争强好胜的人,从不认输,有时甚至表现得非常偏执;路遥也如普通人一样,在经济条件差的情况下想多挣几个零花钱,所以也曾动心思让航宇张罗写报告文学,虽对这样的行为不满,也自我解嘲,但毕竟感到有点大失体统,更有点不怎样光明正大;路遥个性太强,有点自大,更容易情绪化,还会大发雷霆,这既是一种血性的表现,但也是过于主观化的性格,常因此得罪人;路遥“以前只考虑自己,根本不管别人”,住院后,“人情味比以前浓,也知道心疼人,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路遥只知道工作和写作,往往没时间管家和孩子,甚至一个人的时候连饭也不好好吃,这是导致他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玉山倾倒的重要原因。换言之,路遥用生命写作、全身心投入是好事;然而,不重视和珍惜自己的身体,不会也不愿好好生活,是路遥的重大缺憾。作者在书中记录了这样的情景:路遥在作协院子里,“报纸里裹着一个烧饼,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绿皮黄瓜还有一根剥了皮的葱,正站在那棵树下吃得津津有味”。“此时此刻,我不敢走到他眼前,一直在传达室的门口默默地注视着这位赫赫有名,甚至是中国文坛上叱咤风云的当代著名作家。我对他如此的生活深感悲哀。”“蒙蒙细雨仍然在不停地下着,细细的雨丝渐渐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头上也渐渐有了一些水珠,甚至不缓不慢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可他全然不顾,仍然置身在他丰盛宴席的迷宫里,吃得如痴如醉。”“路遥是一位全国非常有影响的著名作家,凭他在社会上的知名度,他的生活质量和生活水平可以比一般人更高一筹。可他为什么还要过着这样一种简单的生活呢?他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去吃一顿他喜欢的饭菜呢?”“对于一个在文学事业上取得如此丰硕成果的作家,他这样的生活给人们留下更多的是痛苦的回忆,让人回想起来,感到无限悲哀……”航宇通过路遥的不会生活和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实际上在反思一个问题: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回答的话,当然在于创造;但这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对生命的珍视,特别是要成为一个懂得并且会生活的人。因为是从路遥住院后,他“整天躺在床上,绻缩成一团,病魔时时刻刻在威胁着他的生命,他深深感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航宇想到以前的路遥随便对付一下吃饭的细节,开始对他有所批评和反思的。还有,航宇看到路遥的好面子,有意无意隐瞒病情,在回老家的问题上举棋不定、犹豫不决,常常有孩子气的异想天开。再者,虽然路遥并未在作协里运作下一届的人事安排,但不能说他没有自己的想法,也不能说这想法没透露出去,否则外面的传言不可能空穴来风。因为有一次他就对航宇说,“我给你透露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其他人。省委让我担任下届作协主席”,他还告诉航宇:想让他当办公室主任。于是,航宇制止道:“这话在病房里说一说可以,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不然我在作协就待不下去了,别人会误认为我在医院陪你是另有所图,这样会让人看不起我。”于是,航宇想:“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路遥,听他刚才说的这些,不知道是喜还是忧?看来在外边传说他在病床上安排作协的人事,确有此事。”从中可见,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路遥有着相当幼稚的一面,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连航宇就不如。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手稿

总之,透过航宇这面镜子,可以映照出一个更为全面、完整、真实、内在的路遥,一些长期让人疑惑的问题似乎也能得到解释,特别是路遥的内心世界、情感生活、矛盾心理、性格弱点、生活缺憾等都得到了较好的展示。这是一本由“外”能进入路遥内在的书,值得给予足够的重视。

有血有肉的自然呈现

与许多传记不同,航宇对路遥有敬重、有热爱、有喜欢,但决不高山仰视,更不是满怀崇拜,而是平等地对待,生活化地写出路遥的伟大与平凡、高傲与谦卑、热烈与平淡、尖锐与温厚、痛苦与欢乐、狂热与理性。读航宇这本书,有一种观赏高山飞瀑的壮观,但更多的是趋于平淡后的从容,如萦绕于心间久久不去的天上的游云,在浪漫的遐想中透出一份超然自适。

在航宇笔下常有强烈的情感带入,这让读者与他一起激情满怀和情不自禁。关于这一点,较好贴近了路遥的情感模式,也有传主与作者一同震动和跳跃的内在共鸣。因此,路遥、航宇和读者进入了一个具有共鸣腔的同呼共吸状态。如书中这样记述:“路遥又看了我一眼说,你回去再给李秀娥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非常感谢她对我的关心,虽然我们都是陕北老乡,可她帮我做了好多事,这些我都在心里记着。同时你顺便再回去告诉李国平一声,他是我的好兄弟,是非常讲义气的一个人,让他给徐志昕和王观胜都说一声,就说我感谢他们。事实上,我这次得病,也非常感激你和远村,你俩为我跑前跑后,忙里忙外,不管我高兴还是烦躁,一直陪护在我身边,不离不弃,你俩做的这一切,别人都能看在眼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俩是我的好兄弟。不过,咱亲着哩。”接着航宇又写道:“路遥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当时确实有些不满,好像我真的不行了,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把我限制得像一个犯人一样。慢慢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你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有你的道理,而且也是为我好。我知道你的压力一定不小,怕我在医院出一点什么事。事实上我这次得病住院,已经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什么是朋友、亲戚?用你的时候,就是亲戚就是朋友。而当你在最困难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真正能替你分忧解愁不离不弃的能有几个?有的早跑得不见人影了,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在这时候能毫不犹豫地站在你面前的人,值得你一辈子去珍惜。”“事实上,在我住院的这些日子里,大多数朋友都对我尽心尽力,不惜一切地关心我帮助我。像延鸿飞两口子,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尽管他到医院看我不多说一句话,可他的心和我的心一直是相通的,他看见我病成这样,眼泪汪汪的,我能感受到亲人般的温暖。一个人的人品至关重要,不管这个人有多么高的学历,有多大的本事,如果这个人的人品有了问题,那也是一个废物。”这些叙述全用白描,并且说的是路遥的话,然而却真实感人,读了令人热血沸腾,且进入关于友情与爱的深沉思考中。

航宇的叙述在平白中常渗入幽默感,这既突显路遥的精神气质,也使二人关系进入同感共鸣,还有助于将传记推向具有戏化甚至智慧的层面。从此意义上说,航宇与路遥的对话可作为特殊的叙述阅读,也是传记充满魅力的地方。有时,航宇会将路遥赞誉一番,于是路遥就有些飘飘然,但很快发现被“戏化”,清醒与理性又回来了,这与病中的路遥和医院特殊的环境似乎并不协调,但也正好冲淡了路遥的病痛,也将人生和生命的悲剧感消解了。某种程度上说,在二人富有特色的对语中,不是也包含了对于痛苦人生的超越意向吗?一次,航宇看着路遥有些烦躁,就说:“你就在这里踏踏实实地把自己的病治得利利索索,到时候再足足劲劲给咱们写一部比《平凡的世界》还精彩的长篇小说,拿它狗日的一个诺贝尔文学奖,你看怎样?”此时,“路遥一下就来了兴趣,笑着给我说,呵呵,何止是一部,一部绝对交代不了,我已经构思了好几部了,肯定要超过我的《平凡的世界》”。航宇接着说:“我说,你看看怎样,我就知道你是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头,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要么一声不响,要么一鸣惊人。到时你可又不得了了,恐怕我想再见你一回都非常困难,根本不像现在,还荣幸地能够陪着你。”另一次,一些实习的女学生来看路遥,当问到作家笔名时,她们也顺便问航宇有无笔名?结果路遥听到了,就插话说:“航宇就是他的笔名,他连地球也不航,还要航宇宙哩。”路遥的这种幽默风趣是一般人想不到的。临终前,路遥与航宇有个精彩对话,是路遥主动对航宇提出:“咱俩可以说一会儿话。”于是一个令人惊异的“谝”就开始了。其中,两人一问一答、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就文学、人生、爱情进行了深入讨论,也是只有他俩人才能掀起的谈话风暴,这在表面平静的叙述中有着令人着迷的智慧显现。此时,路遥虽然仍在病中,且生命垂危,然而他的观点却处处显出光辉,特别是回光返照般让两个人的谈话披上了丝绸般的金光,仿佛得了神助。谈到演讲,航宇说“我还没好好听过一次你的报告”时,路遥竟说:“这就是你的不对,我做的那些报告,绝对是场场爆满,报告厅里人山人海,就连楼道里都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场面非常壮观。可你居然还没听过一次我的报告,今天我给你做一个专场,也算是我对你的感谢。”当精彩的“专场报告”不时被航宇打断,路遥表示不满,航宇就会道歉:“这是我犯的又一个原则性错误,我真可以在他跟前扇自己的嘴巴了。可路遥也是,讲故事就讲故事,为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呢?唉,那时我确实听得有些入迷。”后来,航宇和路遥还有几句对话,写得非常精彩:“路遥说,人这一辈子,找个好婆姨非常重要,甚至一个人事业上的成败,在某种程度上跟你的另一半会有非常直接的关系。”“我给他点点头,然后对他说,我认为你总结得非常深刻也非常经典。”“路遥说,你一句实话也没有,就会戴高帽子,我说的难道什么都对?不是这样。其实,我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苦命人。”航宇说:“其实,我跟路遥说这些,完全是信口开河,甚至是逗他在病床上开心地笑一笑。”真正好的对话是要有前提的,比如遇到故人新知,有知心语,加上好天气、好气氛、好心情,还要有好的话引子——就像有人为你的演唱敲边鼓,当然更需有真知灼 见。路遥为航宇做的这个“专场报告”确实如此,它不可多得,是本书也是路遥文学人生世界的神来之笔!

细节描写在本书中随处可见,这既增加了对于路遥的深刻认识,也使得这本传记非常精彩传神,还反映了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如航宇写路遥回家看父母,父亲的形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我们从他家坡里的一条小路爬上去,老人家静静站在硷畔上,面无表情,背抄着双手,一句话没有说,只用眼角扫视了一下从院子里走进去的路遥。路遥也没跟父母打招呼,直端端走进边窑里。”临别,航宇又写路遥:“兄弟俩走得非常从容,头也没回一下看看站在他家硷畔上的父母,很快上了面包车。眼看就要离开王家堡了,年迈的父母亲还一直在硷畔上静静地站着。我不明白,路遥走的时候为什么不给父母打声招呼,却默默地坐在面包车靠窗的位置,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直到所有的人都上了车,司机在关车门的那一瞬间,他才扭头看了一眼站在硷畔上的父母,眼里顿时涌满了泪水。”在航宇笔下的路遥,与父母的感情交流显然与众不同。在难得见面甚至久别重逢中,父子与母子本应亲热招呼,或紧紧拥抱,至少是难以分舍;然而,路遥与父母,特别在父子之间却出奇的冷静,甚至给人冷酷无情的感觉,仿佛如同陌路人,这期间一定有常人难以读懂的密码。不过,最后一笔写路遥看了父母一眼,“眼里顿时涌满了泪水”,一下子将“冰冷”变得“滚烫”,让人感到亲情在表面的努力克制下,仍有掩饰不住的内在热情奔流。这样的笔调和细节表达与毫不节制的直抒胸臆相比,显然要有力得多,也符合路遥的经历和性格。强有力的细节让航宇的传记像刻刀镌刻一样,令读者永生难忘。

《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

地域文化特别是陕北民间文化风情,成为本书的一大亮点,这为航宇的写作涂上了一层迷人的光泽,它像春花一样绽放在真善美和生命的枝头。众所周知,人类文化的趋同甚至世界一体化当然有其价值,但其最大的问题是地域文化差异与民间记忆被快速抹平乃至消失,同质化、模式化会将人类变得千篇一律,也就毫无丰富性、个性和美感可言。航宇笔下的路遥一直很接地气,不论是文化、文学、风景、人物、对话、语词甚至是气息与韵味,都是陕北本土化的,所以读起来魅力和韵味十足。当路遥回家,父亲远远地冷观,母亲却“害怕儿子跑了一样,几乎一步也不离地跟在身后,还不停地用手擦眼泪”。路遥告诉航宇,“你看我妈那样子,知道我下午要走,就在我跟前哭成了一缝水”。这个“一缝水”形象生动,又是陕北方言。路遥还说过,“昨晚上狗日的又失眠了”,“如果有一碗洋芋擦擦最好”,“这下狗日的做日塌了”,“简直就是一个二杆子”,“这下弄美了”,都是具有地域文化的语言。路遥还表示:“事实上,在我初恋的那些日子,那种激动人心的场景用语言是无法形容的,只能用陕北民歌才能表达得淋漓尽致。可我那时一点儿也不会唱,后来我在榆林听人唱过这样的民歌,心想,这歌要是那时我唱给我喜欢的姑娘,结果恐怕就不一样了。”“路遥笑着说,一样不一样关系不大,反正是陕北民歌。而陕北民歌要陕北人唱才好听,用地地道道的陕北方言,比如说‘我’,就不能用‘我’了,必须用陕北话‘额’,这样才有那么一种魂牵梦绕的味道。比如一个人站在黄土高坡上,望着一架连一架的黄土山,蓝格盈盈的天上再飘着一疙瘩白云彩,山坡上再有一群吃草的羊,那个放羊老汉,头拢着白羊肚子手巾,身穿着翻羊皮袄,眯缝着眼睛,无忧无虑地放开嗓子把陕北民歌唱起来,你无法想象那场面是多么的震撼。但绝对不能用普通话,用普通话把陕北民歌糟蹋日塌了。当然我这样说出来更没意思,没那种缠缠绵绵的感觉。”通过航宇对路遥的叙述,那种地域文化特别是陕北独特的民俗风情,一下子让人鲜活起来,这是用语言难以表述的。

当然,书中还有不少图片,主要是关于路遥的,也有他父母和兄弟妹妹的,还有作者航宇及其路遥的朋友的,特别是前面插入的一幅惠怀杰摄影的路遥照——在一幅大眼镜底下有一只遮蔽全脸,只露出半个鼻子的手,这给全书带来一种强烈的直觉效果,成为理解路遥和本书的一面面透视镜。

比较而言,航宇这本路遥传不重学术性,也不是对路遥整个人生轨迹的全面展示,甚至不去点评作品,只紧紧抓住路遥生命的最后时段——病中和住院时间以及去世。不过,这个横断面或者说生命的黄昏,却将路遥映照得霞光万丈、耀人眼目。这是路遥生命的最后辉煌,也是他人生的尖利的绝叫,还是他驻足思考与感悟世界的一个契机。虽然,生命的流水在四十出头的路遥这里戛然而止,留下的是长长的脚印和寂寥的天空;然而,一些说不出或者来不及说出的意思都藏在空白里,在字迹的间隙和一个个省略号中。

我想,航宇在写完《路遥的时间》之后,一定也没有停下脚步,特别是思考与思念的足音,一面对着天宇,一面向着路遥曾迈步出发的地方和方向。

感谢路遥,感谢航宇,在他俩生命轨迹交叉和碰撞的火花中,作为一个陌生人,我也感同身受到了。生命的火花绽放,向着漆黑一团的夜色,做出追梦般的诉说与痛苦中的欢笑。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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