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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变成了一只甲虫,你会看到什么?

2021-10-18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

缠得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留存

它感到,似乎只有一千条栏杆

而那之外别无他物

——里尔克《豹》节选

这首诗有十二行,是里尔克在巴黎的动物园里看见豹子后写下的。这只豹子被关在小笼子里,已经有了刻板行为,就在笼子里转圈。它自己会不会感到眩晕呢?它看见笼子外面是什么样了吗?

想必你也见过动物园的豹子或老虎,有的可能也有刻板行为。你可能会同情它,但你无法想象它的世界。它只能看到笼子和铁栏杆,然后不停地转圈。那些栏杆外面的游客、树木乃至整个世界都模糊了,消失了,只有栏杆,永恒不变的栏杆。

而卡夫卡用小说让你成为了那只豹子。

#1

卡夫卡(1883-1924)

看一眼卡夫卡的肖像,随便哪一张。看完有啥感觉?会不会觉得冷,骤然就凉了一下似的?

他那模样比较瘦弱、阴郁,后来他死于结核病。可以说他脸上带着一点疾病和悲伤的意味,不是一个健康的样子,也不是快乐的样子。他看起来有点压抑,你看着他也会觉得压抑。他看见什么了?他为什么总显得压抑?

卡夫卡有一个很强势的父亲,有一份不得不干的工作。他害怕他爹,也不喜欢去上班,一辈子也没结婚,四十一岁就死了。死后留下的作品,让他成为世界顶尖大作家。

他写了什么呢?我们以《变形记》来说,这个小说就写了两件事:家庭和工作。谁也逃不开这两件事。即便你没读过《变形记》,你可能也听说过,就是讲一个人叫格里高尔,在一家公司做旅行推销员。有一天早上他变成了一只甲虫,小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卡夫卡画作(下同)

格里高尔变成了虫子,他一看闹钟,啊,六点半了,平常闹钟都是四点就响,然后坐早上五点那班火车去上班的啊。现在都六点半了,下一班火车是七点的,要赶上七点的火车就得赶紧的了,我已经迟到了。

可格里高尔变成了虫子,他没法出门。于是,公司的行政主任来了,看看他是不是在家装病。行政主任说什么呢?嘿,你在公司的地位并不稳固,公司对你的工作不是很满意啊,现在虽然不是旺季,但你一个季度没开张实在说不过去。

屋里的格里高尔变成虫子没法下床,屋外的行政主任在训斥他。等主任看见他的状况,格里高尔可不指望从他那里获得同情,他想的是,坏了,我的工作保不住了

没法工作,家人就不像之前那么喜欢他了,逐渐显现出冷漠、嫌弃、憎恶的面孔。父亲恶狠狠地用苹果打他,母亲吓得晕倒,妹妹厌弃他。最后,格里高尔孤独痛苦地在饥饿中死掉了。

#2

故事看起来是在批判家人的无情和势利,但其实也触及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作的本质。

格里高尔日复一日地在路上奔波,业务上的事比家里的事还要烦。他要承受旅途劳累,担心赶不上火车,吃饭没有规律,伙食又差,不可能有个温馨、持久一点儿的伙伴关系。

这就是我们常见的工作状态,通勤时间长,经常出差,但好在收入还可以。格里高尔的工资要养活父母和妹妹,家里还有债务,也靠他还。所以,工作就是为了挣钱,工作没了,就没钱了,这是最可怕的。

小说中,这家公司有听差的,有行政主任,有经理,有老板。这就是公司中的等级制,或者叫科层制、官僚制。这是一种组织制度,也是一种管理方式。

德国的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分析过这种官僚制。资本主义强调理性和效率,消除管理中非理性、非科学的因素,才能保证组织高效运转,公司要劳动分工专门化、权力等级化、高度制度化。

韦伯担心,这种模式下的自我会被改造成官僚化的人,依赖于一个外在的秩序工作。我们只要在公司待过,就会很熟悉那套运作方式。你入职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谈工资待遇,慢慢盼着升职,什么P7、P8、多少级之类的,数字代表着权力的层级,大企业都是这样。

怎么才能在公司游刃有余呢?你得变成一个“公司人”,你得被“制度化”。你去读一个MBA,学管理,没事儿跑跑马拉松,加入演讲俱乐部,这样你从身体上、心理上,就更适合职场上的竞争了。

#3

卡夫卡为什么不爱上班,郁郁寡欢,四十一岁就死了呢?就是因为他看出了工作的荒谬之处。

马克斯·韦伯是怎么说职场人的呢?他们要过一种禁欲的生活,避免一切淫乐,不能不劳而获,也不能炫耀,要谨慎地受理性控制地生活,严格约束自己的行为。职场人不能太感性,不要太受自己的情感和情绪影响。

要想在职场生活,你得有一个“铁笼”护身。“铁笼”,这也是韦伯的一个专用名词。它是压迫性的、不可挣脱的束身衣,防止你挣脱出来,是一个全金属外壳,把你本性的那一面遮盖住。

要作为商业运转的一个零件去工作,你就得穿上它。我们上班的时候都会穿所谓职业装,显得像个体面人,注意自己的谈吐,像个专业人士。我们好好工作,讨老板开心,盼着升职加薪,上下班花两三个小时,一年干五十个星期。

卡夫卡看见了这个无形的铁笼。他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每天打卡,下了班偷偷写小说,他看到官僚制、现代企业制度对人的压榨。

《变形记》写你变成了一个虫子,不能去工作了;其实你不去工作了,就变成了一个虫子,家里人嫌弃你;最后你死了,家里人才高兴起来。《变形记》非常残酷的地方,就在于他把工作和家庭生活这两件最重要的事,写得这么悲惨和可怕。

当然,你可以说,没这么惨。工作还可以,有一帮同事挺好的,晚上还能一起吃一顿麻辣香锅;家里人对我也挺好,失业了家里人也会安慰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卡夫卡看见了铁笼,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穿着束身衣似的,你不这么看,完全可以。他太敏感了,小神经太脆弱了,他害怕那些强壮、高大的人。

#4

实际上,“铁笼”不仅仅是我们从《变形记》的联想,它还直接是卡夫卡的写作对象。

《饥饿艺术家》中,卡夫卡将饥饿表演设定为一种艺术形式,叙述了一个饥饿艺术家“从前”与“今天”的故事。

开篇写道:“最近几十年,人们对于饥饿艺术家的兴趣已经大为淡薄了。从前,自行举办这类名堂的表演,收入是相当可观的,今天就完全不可能了。时代不同了。”

主人公以在兽笼里表演饥饿为生,曾经用这样的表演招徕大批观众。渐渐地,他对自己的表演产生了荣誉感,不愿离开笼子,还抱怨别人不给他机会成为“空前伟大的饥饿艺术家”。

可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位备受观众喝彩的饥饿艺术家发现自己被人们抛弃了,观众不再对所谓的“饥饿艺术”感兴趣。他只好“屈尊”加入一个马戏团,他的表演也成了一个次要节目。

他想真正做到让世界为之震惊,但观众对马戏团的黑豹更感兴趣。他被人们忘却了,最后连同烂草一起被悄无声息地埋掉。

艺术家的坚守,在“现在”的人眼中是一种疯狂。他觉得自己“只能挨饿”,“只要继续表演下去,不仅能成为空前伟大的饥饿艺术家,而且还要超越自己达到常人难以理解的高峰”。

在这个小说里,卡夫卡直接把一个人放在笼子里,设想了他的内心和遭遇。所有的象征和隐喻我们先不谈,单从笼子本身来说,它一开始是这位老兄的谋生手段,是他工作中要用到的工具;可是后来,当工作变成一种信仰,他就离不开笼子了,笼子成了他的必需品,成了他的一部分。

#5

对读者来说,由于篇幅较短,中短篇小说可能还无法让你觉得“身在笼中”。但卡夫卡的长篇小说,比如《审判》《城堡》,读起来绝对让你有一种难以挣脱的受困的感觉。

《审判》的主人公叫约瑟夫·K。忽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人,说你犯罪了,要审判你。你还可以过你的日子,但现在你是有罪之人。这个K也是个职场人,在银行里当一个科长,比《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级别高一点。

他想要的是维持秩序。在一个组织机构当一个小领导,就要维持机构的秩序。审判对他来说,就是无序状态,他极力想回到正轨上,可他找不到申诉之道。你被宣布为有罪,你就只能接受这一点。

这就是一种所谓卡夫卡式的生存荒诞,小说家昆德拉讲过一个真事来说明这种荒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捷克,有一个工程师出国参加一个会议,再回到捷克,看报纸,发现有篇文章说他在国外发表了不利于祖国的言论,他可能想要叛逃。工程师不干了,他没做这些事,找报纸申冤,到组织部门反映问题。可官僚机构说不清报纸上怎么会有这样一篇文章,但也不敢保证这篇文章就是错的,更不敢保证说你心里没有叛逃的想法。

这位工程师越想越担心,最后,索性叛逃了。我们平常的生活可能没有这么荒诞,但你很可能会遇到荒诞的事,会置身于卡夫卡的小说情景中。伟大小说家的伟大,不在于你是否认同他的想法,在于他预先写出了你的生活。

还有《城堡》,主人公也叫K,要来某个城堡当土地测量员。他在一个夜晚到达了城堡管辖下的一个村子,然后就被困住了。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不断地和他们纠缠、磨嘴皮子,等待并寻找机会。他试图进入城堡,但就是进不去,近在咫尺的城堡,却隔着数不尽的官僚和办不完的手续。所有人一起构成了一个笼子,每个人都是一根栏杆;K只能在村子里打转,盯着一根根栏杆。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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