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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美向何处寻?

2021-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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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李泽厚先生离世。

若你对中国艺术感兴趣,怎能错过那本《美的历程》。若你读过《美的历程》,一定会对他独特的艺术视角与思想维度,感到惊奇。今天,摘录一篇李泽厚先生写于 1981 年的文章,作为纪念。

给 L. J 的信:

你一定要我谈谈美的问题,怎么好谈呢?美是那样的复杂多样,变化无端,怎么可能用几句话讲清楚?我可没有这种能耐。两千年前,柏拉图就设法追寻美。他认为,美不应该只是美的姑娘、美的器皿,它应该是使一切东西所以成为美的某种共相。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某种“普遍规律”吧。但这种普遍规律究竟是什么?却至今似乎并未找到。好些美学书,例如芮伽兹等三人合写的《美学基础》,举出了古往今来关于“美是什么”的理论,有十六种之多。真可谓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美好像是个秘密啊,但每个时代又都要对这个古老的秘密作新的猜测和寻觅。既然如此,年轻的朋友,我怎么可能对一个还是秘密的问题作轻率的回答呢?

那么,是否从上次我们一起看的展览会谈起会更好一些?虽然美决不只限于艺术,科学领域中也有美的问题,但人们一般总说:艺术是美最集中最充分的地方。说欣赏艺术是美的享受,你大概也不反对,那天上午我们一口气看了同在美术馆展出的三个展览,你就觉得很满意。还记得吗?一个摄影展览,一个书法,再一个就是“星星美展”。我们当时边看边谈…

在看摄影时,我们为那些捕捉住某一刹那间富有表情的人像、为那些显示出性格的人像、为那些从各种巧妙的角度拍摄出来的自然风景、为那些独出心裁的明暗、色彩、构图喝彩。它们美吗?美!为什么美?因为它们再一次使你看到了人生:从幼儿园啃手指头的小孩到额上布满皱纹饱历沧桑的老汉,从盛开的深秋花朵到一望无际的绿色丛林……,那不是我们的生活和生活环境、生活历程的复现么?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美是生活”,人毕竟是爱生活的啊。当人们看到自己的生活,特别是看到自己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时,能不荡漾着会心的愉快?为什么你那样爱看小说,爱看电影?至少原因之一,是你可以随着小说或电影中人物的悲欢离合,他们的经历、故事而尝遍人生,而感受、体会和认识生活吧?我记得你当时点头表示同意。

其实,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时代起,甚至更早以前,艺术的本质在摹拟(即复现、反映),美的摹拟的理论,就一直是欧洲美学的主流。文艺复兴时代的达·芬奇和莎士比亚(借哈姆莱特之口)都说过,艺术是大自然的镜子。希腊雕刻、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莎士比亚的戏剧……,那确乎是至今仍然令人倾倒的美的典范。当然,这些伟大的艺术家和理论家们都知道,并不是任何的摹拟都成为美,他们或者是主张摹拟现实中美的东西,或者主张“本质的摹拟”,摹拟事物的本质、理想,即典型化。正如我们古代讲的“以形写神”一样,要求通过特定的形象传达出人物的性格、风貌来。艺术要使人们在这个有限的、偶然的、具体的形象、图景、情节、人物性格里,感受到异常丰富的生活的本质、规律和理想。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道路和生活遭遇都有很大的偶然性。你生下来这件事本身不就很偶然吗!父母赋予你的气质、个性、智能、面貌不也是很偶然的吗?至于后天经历中所遭到的种种,你的恋爱、婚姻、工作、职业、生活、死亡……不都有一定的偶然性而人各不同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本来就是那样啊。艺术不应该离开人生这种活生生的具体偶然性,而恰恰要在这个生动的、极有限度而人各不同的生活具体性、偶然性里,去探求、去表达、去展现出超脱这有限、偶然和具体,从而对许多人甚至整个人类都适用的普遍性的东西。小至断壁残垣、春花秋月,大到千军万马、伟绩丰功,你不都是在这具体的偶然的有限形象里感受到某种宽广、博大或深邃的生活内容而得到美的愉快吗?

我记得上次也是在美术馆,看到四川的一幅油画《一九六八年×月×日初雪》,还有另一幅《春》,一个以“文化大革命”中两派发生武斗结束后的闹哄哄的押运“俘虏”的场景,一个以恰恰相反的赤着双足倚着墙壁的少女的静悄悄画面,却同样提示给人们许多普遍必然性的东西。前者充满了历史悲剧的气氛。在那些或严肃、或疲倦、或嬉笑的男女中学生的形象真实里,难道使人不感叹、不深思是谁捉弄了这些虽然流着血却仍然昂首不屈的天真青年?这是一种多么无谓而悲惨的牺牲!《春》却充满了抒情气氛。那似乎是说,经历这一场苦难之后,愿生命再从头开始吧,荡漾着对未来的柔情的召唤。艺术不正是由于这种“本质的摹拟”,或者说,“写真实”,才美的吗?那么,是否可以说,美是生活,“写真实”就是美呢?

记得我们在看摄影展览中似乎快要得到这个结论,一上二楼就告吹了。记得吗?二楼展出的邓散木的书法和印谱。面对着那一幅幅时而如松石刚健,时而如柔条披风的大字书法和朱红印章,你这个偏爱西方艺术的年轻人,也不禁赞叹:“美!”但这时又哪有一点点生活摹拟的影子呢?“写真实”的美学原则如何用到这里来呢?书法、金石的美在哪里呢?

你当时脱口而出说:“看这些东西像听音乐一样。”还说有几幅篆字使你想起了刚看过的舞剧《丝路花雨》中英娘的舞姿。我看这倒抓住了要害。那笔走龙蛇的书法,不正是纸上的音乐和舞蹈么?那迂回曲折的线条,那或阻滞或奔放,展现在空间构造、距离和造型中的自由运动,不正是音乐的节奏、韵律与和弦么?你的情感不正是随着它们而抑扬起伏、而周旋动荡、而深感愉快么?它们并没有摹拟生活中的人物、场景、故事、形象。歌德说:“理论是苍白的,生活之树常青。”既然摹拟的理论用不上这里,又如何去削足适履?

其实,也并非没有理论。我们中国的古典美学理论和艺术就恰好是以音乐为核心。很早就有人说,中国是抒情诗的国度。从诗经、楚辞到唐宋诗词……,中国文学史的最大篇章是献给抒情诗的。绘画也是这样,为近代西方人所倾倒不已的中国文人画、水墨画,不也是以“写意”为基本特征吗?睁着两只圆眼的怪鸟,几笔横竖交叉的干枝,它没有光影阴暗,没有细节真实,却仍然给人以无穷的意兴趣味和浓烈的情调感染,这不是美吗?画论说:“远山一起一伏则有势,疏林或高或下则有情”;诗论、文论说:“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诗缘情而绮靡”;乐论说:“情动于中,故形于声”……,中国美学都围绕情感抒发为中心。

叔本华认为音乐是各类艺术的皇冠。莫扎特的欢乐,贝多芬的严肃,舒伯特的对自由的憧憬和叹息,柴可夫斯基的深重的苦难和哀伤……,它们使你激动,使你心绪澎湃,情感如潮,你得到了极大的美感愉快。这位紧贴着人们心灵的缪斯是多么美啊。无怪乎自 19 世纪浪漫主义以来,抒发情感的表现论一下就取代了源远流长的古典摹拟论,成为一股不可阻挡的时代之潮泛滥在所有的艺术领域。“美是情感的表现”的克罗齐—科林伍德的美学理论、立普斯的移情说等等应运而生,风靡一时。连自然美也认为是情感的“外射”、“移入”或情感的表现。

你在看书法展览时曾认为,它们之所以美还在于线条形体的比例、和谐和变化统一上面。你大概也知道,美是形式结构的比例、和谐以及变化中有统一,可能是中外最早的美学理论了。中国在春秋时就强调“和而不同”,也就是要求不同乐音、颜色、滋味之间保持一定的适当比例,才能使人得到愉快。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更明确指出,美在形式的各部分的对称、和谐和适当比例,它可以用严格的数表达出来。美总必须有具体形式或形象,其中就有比例、和谐与变化统一的普遍规律性在。一张漂亮的脸蛋不正在于它的眼耳口鼻匀称合适吗?一幅美丽的图画不正在于它的各部分的色彩、线条、形象、构图的和谐统一吗?音乐、建筑不用说了,就是文学,形式上的优美(诗歌的节奏、韵律,小说的情节、性格、场景的协调统一等等)不也是重要条件吗?简单归纳一下,大概可以说,“美在形式的比例、和谐”与“美是摹拟(亦即美是生活或生活的再现)”、“美是情感的表现”,是古今众多关于美的理论中最基本、最有影响,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三种看法了。

这三种美的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但又都不完满。你记得,当我们走上三楼看那具有西方现代派味道的“星星美展”时,情况就更复杂了。很难说它们是摹拟,也很难说它们就是表现情感,相反,好些作品还带有某些抽象思辨的意味,有的不是表现情感,而是逃避情感。是形式的和谐、统一吗?更不是。相反,它们大多是以对一般形式感的和谐、统一的故意破坏来取得效果。也正是这种对正常的和谐、比例、统一的破坏,以各种似乎是不和谐的色彩、线条、音响、节奏、构图……,来给人以一种特殊的感受,这种感受不是要立刻给你以愉快,而是要给你以某种不愉快,然后才是在这不愉快中而感到愉快。因之,这里所出现、所描述、所表达的,经常不是美,相反,而是丑。故意以种种丑陋的、扭曲的、变样的、骚乱的、畸形或根本不成形的形象、图景、情节、故事来强烈地刺激人们,引起某种复杂的心理感受,然而也就在这种复杂而并不愉快的感受中得到心灵的满足和安慰。

这种“丑”的现代艺术是一个被资本、金钱、技术、权力高度异化了的世界的心灵对应物啊。人们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异化了的世界,看到了被异化了的自身,那狂暴的,怪诞的,抽象的,没有意义的,难以言喻的种种,不正是自己被异化了的生活和心灵的复现么?夹杂着日益抽象和精密的科学观念的现代人的复杂混乱的心灵和感受,有时(也只是有时)确实难以用从前那种规规矩矩的写实形象与和谐形式来表达,于是就借助于这种种抽象形象和不和谐的形式了。在欧洲,马蒂斯之后出现了毕加索,罗丹之后有亨利·摩尔,小说有卡夫卡,诗歌有艾略特,一直到今日的荒诞派戏剧。有意思的是,毕加索为了声讨法西斯,终于摈弃了写实形象,将西班牙内战的苦难和激烈用《格尼卡》这张极著名的抽象画来表现,传达出那种种复杂的、激动的理性观念、情感态度和善恶评价,这幅画所以受到人们特别是知识阶层(这个阶层在现代社会以加速度的方式愈来愈大)的热烈赞赏和欢迎,正由于它道出了这些敏感而又脆弱、复杂而又破碎的知识者们的心灵感受,是这些心灵的动态化的对应物。

“星星美展”虽然还没有达到这一步,但它所采取的那种不同于古典的写实形象、抒情表现、和谐形式的手段,在那些变形、扭曲或“看不懂”的造型中,不也正好是经历了十年动乱,看遍了社会上、下层的各种悲惨和阴暗,尝过了造反、夺权、派仗、武斗、插队、待业种种酸甜苦辣的破碎心灵的对应物么?政治上的愤怒,情感上的悲伤,思想上的怀疑;对往事的感叹与回想,对未来的苦闷与彷徨;对前途的期待和没有把握;缺乏信心仍然憧憬,尽管渺茫却在希望,对青春年华的悼念痛惜,对人生、真理的探索追求,在蹒跚中的前进与徘徊……,所有这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混乱的思想情感,不都一定程度地在这里以及在近年来的某些小说、散文、诗歌中表现出来了吗?它们美吗?它们传达了经历了无数苦难的青年一代的心声。无怪乎留言本上年轻人写那么多热烈的语言和同情的赞美。但我想,破碎的心灵终将愈合,美将迈上更新的阶梯。

那么,究竟什么是美呢?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美的范围和对象愈益扩大,也愈难回答了,虽然我希望以后能做一个回答。但是,在这里,我想要着重告诉你的,却正是它的难以回答。你千万不要为一种固定的说法框住了自己、僵化了自己。美是那样宽广丰富、多种多样啊。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种美,永恒不变,那该多么单调乏味!美学不应是封闭的体系,而应该是开放的课题。那么美是什么和美在哪里,你就自己去探索、体会、寻求、创造吧。雄姿娇态均为美,万紫千红总是春,美的秘密等待着你去发现。

摘自《李泽厚论教育·人生·美》。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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