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非西方主义的历史困境
《被抹去的历史: 巴拿马运河无人诉说的故事》
作者: [哥伦比亚] 玛丽萨·拉索;译者: 扈喜林
出版社: 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10-15
原作名: Erased: The Untold Story of the Panama Canal
文 | 杜君立,独立作家
来源 | 作者授权
本文为《被抹去的历史: 巴拿马运河无人诉说的故事》书评
有句话说,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现代世界形成之后,西方历史学家一直把持着历史书写的强势地位。随着现代历史学向全世界扩散,非西方历史学家也逐渐成长起来,当然,他们也都是在西方历史学家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
这些非西方历史学家在传统的问题意识之外,还有一个独特的身份意识,即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总要对西方中心主义进行批判,这方面最著名的或许是萨义德的《东方主义》。讽刺的是,“东方主义”这个反西方主义的名词本身就是西方主义的;或者说,东方主义也只是在西方主义的前提下才成立——没有西方主义,自然也就没有东方主义。
就本书而言,似乎也摆脱不了这种与西方主义相对比的他者眼光。“被抹去的历史”和“无人诉说的故事”都是指西方主流历史学而言的,也就是说,这本书所说的历史是被西方历史学抹去(篡改)的,以及被西方历史学家拒绝诉说的,如今,终于有一位非西方的历史学家站出来书写和发声。
本书并不是一部技术史的书,准确地说,这是一部社会学和政治学的观察报告,叙述了哥伦比亚和巴拿马因为巴拿马运河而被美国肢解、摧残和毁灭的黑历史。通过本书,作者试图复原一个美国入侵之前的现代化巴拿马图景。
作者有一个有趣之处,就是以现代化价值观来作为一个社会文明的标杆,因此,本书的历史叙述都是在西方现代思想的语境中展开的。作者对现代文明的理解其实也是一种典型的西方文明,即现代化在政治上表现为公民民主和共和政体,在经济上表现为全球化自由贸易,在技术上表现为城市建设与农业科技。从这三个方面来说,巴拿马在美国入侵之前都已经发展得非常好,甚至比美国更为超前和发达。作者甚至提出,在美墨战争之前,墨西哥也比美国更加民主和现代。
作者也承认,美国在技术创新方面有极大优势,但巴拿马在技术引进和应用方面总是走在世界前列,比如美国人发明的铁丝网很快就在巴拿马中小农场得到普及。巴拿马的黑人共和国发展程度也远远超出美国人所想象。但美国入侵之后,故意伪造了一个原始、落后、野蛮的巴拿马,甚至连热带也变成一种极具侮辱性的地域歧视。为了创建一个美国人心目中的现代巴拿马,大量巴拿马原住民被强行迁出,运河区变成一个人口稀少、没有政治生活和私人房产的地区。
“1912年的人口迁移令从运河区的版图上抹掉了这里丰富的政治和城市历史。巴拿马城镇消失的同时,它们的市政传统、共和制政治选举、参与19世纪全球经济的历史也一并消失了。”
读这本书,我的思绪常常游离出书外,想的最多的是当下中国的水利工程、房地产强拆和城市化进程中,无数中国传统乡村和原住民的遭遇。他们像植物一样被连根拔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现代文明最大的问题就是将一切都技术化,人最后也沦为技术下的物品。这种现代化所到之处,人类社会得到技术,却失去了人,而历史只有人才需要,技术本身并不需要历史。
现代技术在本质上是一种权力工具,所有权力都热衷于技术,因为技术是权力的放大器,依靠技术,权力常常无所不能。在古代社会,埃及法老要修建金字塔,秦始皇要修建长城,这些工程就其本质来说都是一种权力技术。金字塔是法老的荣耀,正如长城是秦始皇的荣光。无论金字塔还是长城,都与他们的修建者无关,唯一有关的就是他们必须付出血汗甚至生命。
在现代主流的历史叙述中,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但事实上,新大陆并不是月球,新大陆上生活着几千万人,他们建立了阿兹特克和印加等帝国。但在西方殖民者眼中,这是一块从未被开发的新大陆——处女地。
作为现代文明的领头羊,美国文化的最大特点是多元而又宽容,美国容纳了全世界最富于思想原创力和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在某种意义上,美国的知识分子向来是与强权对立的,他们最具有人类天生的良知与反省精神。为人所不知的,正是这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构成美国强大的精神内核。现代世界是一条你追我赶的拥挤之路,任何国家和民族一旦踏上现代化的星辰大海,就只能面对美国东施效颦、邯郸学步。遗憾的是,绝大多数学习者都无法做到美国的多元与宽容,结果现代化变成一场对自身的斫残,唯一的获益者是权力。
对于巴拿马运河事件,美国电影中有很多涉及,大多都是批判和讽刺的。电影作为美国大众文化的风向标,《阿凡达》是有史以来票房最高的,卡麦隆的这部电影或许就是对印第安人和巴拿马人遭遇的一种文化隐喻。
我们常常认为现代就是进步的,而传统则是落后的,这种观念最早就源自西方,尤其以美国为甚。对于美国主流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精英来说,任何与他们不同的异质文化都是野蛮和愚昧的,亟需要他们来拯救和改造。为此“高尚”目的,甚至不介意使用残酷的暴力,正像中国人常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这其实是强者面对弱者时最常犯的一种观念错误,由此造成的人类灾难罄竹难书。
回到这本书,作者以温情的笔墨详细描述了巴拿马的形成史。这座自大航海运动而形成港口移民城市一直享有着类似中世纪威尼斯城那样的繁荣,并且深受马尼拉文化影响,还有为数不少的中国移民。美国人修建了巴拿马铁路,之后又沿着铁路修通了巴拿马运河。巴拿马运河最大受益者是美国而非巴拿马,因为运河沟通了美国的东西两岸,与五大湖运河正好形成互补,这使美国在公路和航空出现之前就实现了国家整合。这与英国当年为了沟通印度而出兵占领苏伊士运河区是一个道理,一切都基于国家安全考虑。
现代文明另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国家主义,在国家面前,个人乃至人类本身都显得微不足道。巴拿马危机本身就是美国国家主义的灾难,一方面是因为哥伦比亚和巴拿马作为国家比起美国来显得太过弱小;另一方面,在美国这个全球最大的国家机器面前,无论是巴拿马人还是美国人——包括印第安人、黑人乃至白人——都属于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所以对本书来说,作者想要诉说的一件事似乎就是:因为美国,巴拿马只有运河而没有人,世界上只有巴拿马而没有巴拿马人。这是因为对美国来说,他们本来就只想要运河,而不想要巴拿马,更不想要巴拿马人。对美国这个国家来说,最重要的是利益而非人。所以,巴拿马人变成无足轻重,无家可归。这是多么令人愤怒而又无奈的现实。
我们都爱读历史,历史的乐趣或许就在于此。同样一场战争,在宫廷中发动战争的政客与冻死在疆场的士兵,他们的感受绝不相同。问题是,我们读到的历史都是拿破仑的历史,几乎没有士兵的历史。这并不是因为这个士兵已经死去,他即使苟活于世,也很少有人去写他的历史,更残酷的事实是也很少人去读他的历史,因为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士兵。
失败者没有历史,这或许是历史的悲哀之处,这也是这本书的独特之处。
这本书注定不会成为人人喜欢的畅销书,这让我想起《乌鸦印第安人》。这本人类学名著中有一句话,或许可以作为《被抹去的历史》的另一种解释:“简言之,白人的影响不管在其最终结果上具有多大程度的破坏作用,但是白人文化并不是唯一的破坏因素。在数千年的历史中,土著民族之间已经在相互借鉴,试图将一种文化作为完完全全的原生本土文化而隔离出来,这显然是过于简单化了。”